雖然不知那彭山為何會在如此場合下問出這樣的問題,但是肖遙深知他們彭家肯定是反對的.
肖遙曾在溪州住過幾天,溪州在彭家的統治下,還是比較得到當地土族人的擁護的,而且彭王的志向也不僅僅局限于溪州那一隅之地。
苗疆四省近六十個郡縣,彭氏土司只占據了八個郡縣近半個省的地盤,而另外兩族的世襲土司的領地還要更小一些。只有苗王統領的四大苗占據了將近三個省的地盤,但是偏偏四大苗又分成很多個小部落,苗王更不是世襲。
這個由四大苗推選出來的苗王自然是不能違背那些四大苗各個部落的土司意愿,私自同意改土歸流,否則他也沒辦法再當苗王了。
可是如此一來,這位康欽差又會怎么做?難道他會奏請朝廷,派兵入苗疆,強行推行改土歸流?
肖遙覺得這倒十分可能,而且朝中估計會有很多人支持這種做法,畢竟皇帝也不想自己的治下存在國中之國。
到那時,這苗疆恐怕真的就如巫鬼大會的預言那般,將有刀兵之災了。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只怕這苗疆大地將再次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不知道又要死去多少無辜的人,最終結果又是什么。
想著這些,突然有種悲天憫人之感,漸漸進入夢鄉,好久沒有睡過覺了,自己也該好好的放松一下了。
苗疆的這些大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盡快找到神醫治好大小姐的病才是王道。
翌日清晨,再次有人前來邀請。
原來是彭山派人邀請肖遙去彭王行宮做客,且再三囑咐來人,一定要邀請到肖遙。
肖遙也想知道這彭山究竟意欲何為,便拜托胡依依照顧大小姐,隨著來人一同前往坐落在另一座山峰上的彭王行宮。
半個時辰后,兩人來到一處山莊,卻比苗王那里小了很多,人也少了很多。
來到正殿,彭山已經在門口等候,見到肖遙,立刻迎了出來,拉起肖遙的手,一同走進正殿。
這正殿比苗王那里又小了很多,殿內彭山早已命人在地上鋪了席子,中央擺著一張方桌。
彭山邀請肖遙席地而坐,侍者便開始上水果,茶點。然后在彭山的示意下,紛紛退出大殿,只剩下肖遙和彭山兩人相對而坐。
只見那彭山拿起茶壺,幫肖遙斟滿一杯香茶,又給自己倒上一杯,舉起杯子對著肖遙笑道,“小王以茶代酒,敬天下第一才子?!?
聞言,肖遙不禁一愣,這彭山去查自己的光榮歷史了?而且想必知道的還不少。
肖遙舉起茶杯與彭山交錯,莞爾笑道,“只是小有薄名,絕不敢自稱什么天下第一才子,那都是其他人以訛傳訛胡亂說的。小王爺莫再取笑了?!?
那彭山卻道,“肖兄何必如此過謙呢,肖兄在京城大放異彩,小王爺早有耳聞,小王雖然偏居西南,但是在京城也還有一些朋友,因此早就聽過肖公子的大名,只是進來才知道那個京城第一才子原來正是肖兄,想不到肖兄不但武藝驚人,更是文動京華,當真是難得得文武全才呀?!?
肖遙心底輕笑,這彭山倒也頗懂得社交之道,不惜自降身份開始對著自己稱兄道弟起來。
彭山的一席話倒說的肖遙有些不好意思了,看來自己以后還是再低調一些才是。高調做事這個毛病改了很多年,還是改不掉。
肖遙避開此事,轉移話題道,“小王爺抬舉在下了,不知小王爺今日請肖某過來,所為何事?不只是喝茶聊天這么簡單吧?”
說完,輕笑著望著彭山。肖遙當真覺得這個比自己至少小了兩三歲的彭山是個人精。真的是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呀。
聞言,彭山也是一笑,喝了一口茶,慢慢說道,“肖兄爽快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想必肖兄也基本清楚我苗疆的事情了,康欽差自京城而來,肖公子也是自京城而來,只是小王還不曾去過京城,想必是別樣繁華之地,不知道肖公子在京城可否聽過苗疆的改土歸流之說呢?”
肖遙沒有想到這彭山居然向自己問這個問題。
改土歸流乃是朝廷的大政,朝廷如何決定自己又怎么會知道。只是看著彭山十分清澈和真摯的眼神,肖遙還是決定順手幫他縷一縷思路。
“肖某不過是趙府的一個小小家丁,又怎會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針,關于這個問題,小王爺真實為難在下了。”
彭山并不意外肖遙的回答,只是自顧自的接著說道:“肖兄想必也聽說了這位康欽差乃是宰相李大人的門生,不知道肖兄對于這位康大人此番西南之行怎么看?”
肖遙沒想到這彭山問的這般直接,倒真瞧得起自己呀。
“肖某一介草民,哪敢妄論政治,而且肖某和這位康欽差并不相熟,又怎會有什么看法呢?”肖遙繼續裝傻充愣。
“肖兄不要再推脫了,小弟只是想知道京城的人如何看待這苗疆的改土歸流?!迸砩綄⒎Q呼一改再改,連番屈尊降貴,此刻竟自稱小弟,臉上更上一副率真表情。
此刻肖遙越發的覺得,這彭山真的是一個優秀的預備領導者,不禁沒有混吃等死,紈绔不羈,反而關心這些政局大事,有朝一日世襲了彭王府的王位,只怕將來成就不低于他家老爺子。
和這個彭山的幾次接觸,給肖遙的感覺首先是寵辱不驚,無論是第一次比試寒明戰敗,還是第二次他逼問苗王,每一次都是沉著冷靜,有著一份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冷靜。
這彭山并沒有因為自己是苗王請來的人,就直接將自己劃在對立面,反而有心相交。
苗王雖然處事圓滑,但那卻是多年打磨鍛煉出來的,而且苗王待人遠沒有彭山現在對自己這般真誠。
苗王深諳話說三分好,從來不會明確表達自己的任何意思,需要讓人反復猜測揣度,而眼前的彭山則是既有城府又有容人之量,小小年紀便懂得屈尊降貴,禮賢下士,此點最為難得。
想到這里,肖遙不禁動了心思,于是問道,“小王爺又如何看待如今苗疆的局勢呢?”
彭山聞言,正襟危坐,表情變得嚴肅。
“我覺得朝廷推動改土歸流勢在必行,這位康欽差來苗疆雖然只是提前來巡視,但是他的態度卻已經十分明顯。而且他有意分化四大土司和四大苗其他一些主要寨子的土司,至于他和苗王達成了什么協議我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昨晚小弟才會不得已逼迫苗王表態?!?
彭山似乎并不在意肖遙與苗王的關系,說的非常直接。
“朝廷為什么要推行改土歸流呢,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肖遙繼續問道。
彭山沒有在意肖遙接連詢問自己,而是有問必答。說道,“因為我們四大土司每一年都向朝廷進貢大量的金銀珠寶,并且還繳納大量的錢糧,所以他們覺得苗疆富庶,應該改土歸流。”
這句話已經說得十分直白露骨了,就差直接點明朝廷這是要搶苗疆的地盤和東西了。
肖遙輕笑一聲,不急不緩道:“小王爺既然知道朝廷的真實打算,那就沒有必要再問京城的態度了?!?
“肖兄說笑了,難道肖兄真的不愿賜教?”彭山緊緊的盯著肖遙說道。
“朝廷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但朝堂之上卻并非每個人都會支持改土歸流,苗疆在朝廷官員眼里就是一整塊還沒有被分割的蛋糕,但若是有誰想要吃上一口這塊蛋糕,是要花錢來買的。”肖遙慢慢的說道。
“還請肖兄明示?!迸砩皆俅螁柕馈?
“我相信小王爺您也想到了這一層,那就是苗疆大多數苗人和土司都會反對改土歸流。因為這些官員既是來吃蛋糕的,又怎會真心想要治理苗疆?且這苗疆地域大多為連綿山區,那些達官貴人遠道而來,可不是來看風景的,而是來這里抓錢的。因此即便是所有的土司全都同意改土歸流,在那些官員的治理下,最終的必然結果也是苗民四處暴亂,揭竿而起?!毙みb說道。
聽了肖遙這番話,彭山眼中異彩連連,說道,“但是如果不同意改土歸流,就等于對抗朝廷,我苗疆本就四分五裂,而且還是偏僻之地,物產貧瘠,怎么能夠抵擋朝廷的大軍兵臨城下?那時無論結果如何,苗疆大地必然遍地烽煙,不知有多少人要流離失所,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此刻彭山的臉上卻是布滿憂愁。
肖遙不禁覺得,此時的彭山才是那個真正的彭山,憂慮未來,身兼重責。這個少年王子不知道哪一天會繼承他父親的王位。比起李元修那些紈绔子弟,這彭山明顯要成熟穩重很多,更有憂國憂民之心。
一個從小出身王府的世子能有如此胸懷,倒也令肖遙欽佩。
肖遙心中微嘆,盯著彭山道,“朝廷大軍兵臨城下也是要糧草先行的,苗疆地域遼闊,四處群山相連,十幾萬軍隊如果不能短時間取勝,就會陷入僵持。如果貿然進山,便失去了地利。平原地區的軍隊來到山區作戰,可能短時間內取得勝利嗎?”肖遙邊說邊看著彭山的真摯的眼神。
“朝廷若勞師遠征,本就不是上策,且苗疆自占地利之便,哎,一切皆是未知哦~”肖遙話到此處,便停了下來。
“那么接下來呢該如何?還請肖兄教我,拯救萬千苗民于水火?!迸砩搅⒖唐鹕韺χみb躬身一禮,態度恭敬誠懇。
肖遙看了看彭山,不禁動容,緩緩道:“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朝廷若苗疆推行改土歸流政策,勢必在苗疆大失民心。而苗疆本土若有聲望之人振臂高揮,則會占據人和。占據地利之便,人和之勢,豈有不勝之理?”
說到這里,肖遙有意看向彭山,不知他能否領會自己的意思。然后接著道:“即便如此有把握取勝,怕的卻是人心不和!再者,朝廷出兵,必打平亂旗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想必小王爺也能明白其中關鍵?!?
“你們彭氏領地在苗疆最外面,朝廷大軍一到,你彭氏領地必是兵鋒所指。那時四大土司能否同仇敵愾,一氣同聲?以現在的形勢看來,幾乎不可能。甚至還有可能四大土司中早已有人和朝廷暗中定下協議,如果真是這樣,苗疆四分五裂,烽火盡處,便已成定局?!?
說罷,肖遙自顧端起桌上茶杯,將杯中清香茶水一飲而盡,臉上不知何時,卻也帶上一抹愁緒。
“那肖兄是要我們彭氏土司退避兵鋒嗎?”彭山端起桌上茶壺,再次為肖遙斟滿一杯香茶。
“如果你們彭氏土司退避兵鋒,只會失去在苗人心中的信任,且丟了領地。你們又何以自處呢?所以你們只能守?!?
旋即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卻不是守住溪州,而是守住你們的大山,只要你們拖延了朝廷大軍的進攻速度,朝廷的軍隊無法和你們長期對峙,必然會選擇從其他方向進兵,尋求突破。”
“朝廷會不會退兵呢?”彭山已經被肖遙的話吸引,緊接著問道。
“暫時還不會,他們只會覺得彭氏土司財力雄厚所以才能據守。但更會讓他們覺得攻下苗疆是一本萬利。但并非苗疆所有區域都能像你們彭氏土司有這樣的能力據守,他們就會暫時避開你們據守的區域,選擇從西北或者東南進兵?!毙みb繼續引導著彭山說道。
“那如果其他部落失守,我們豈不是要腹背受敵?”彭山緊張問道。
肖遙輕笑一聲,把玩起桌上的幾只空茶杯。
“兵者,詭道也。正就是奇,奇就是正,你們若是能固守溪州附近山區,那么其他部落就會模仿,反正苗疆部落很多人都住在山上,你們固守看似愚笨,但是卻使得苗疆各個部落都學會了如何御敵,那樣的話苗疆就可以保住。只是你們彭氏土司會相對損失慘重?!?
“朝廷會不會首先不是攻打溪州,而是直接從西北,東南,和中間三路同時進軍?”彭山將自己心中所有的疑問和假想統統向肖遙問道。
肖遙將幾只空茶杯排成一列,對著彭山。
“絕對不會。朝廷起初派出的軍隊必然是極為自信的,自以為天兵一到,苗人必然立刻土崩瓦解,因此他們一定會先選擇最方便進軍的方向,也就是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