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安倦極,一挨枕頭便沉沉睡去了。
莊善若身子雖然也乏了,但是頭腦卻是清醒,毫無睡意。
王大姑那日臨走前的篤定態度,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乾媽自小疼愛她,自然不會有假;王有龍王有虎自然也沒話講;王大富就不去管他了;剩下一個周素芹新媳婦也做不了婆家的主。
反正自己也不會在王家白吃白喝,平日裡多做些活計,抽空再多做些繡活賣到如意繡莊,日夜辛苦定是能將那三十五兩的漏洞給補上。再不濟,找個老實本分吃苦耐勞的鰥夫或是光棍嫁了,生個一男半女的,這一輩子也就很快過去了。
莊善若想著想著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她睜了眼睛在黑暗中打量這個住了一兩個月的房間。在許家的日子不是過不下去,除非碰上像王大姑那樣的婆婆,在哪裡當媳婦都是不好過。要不然怎麼會有句老話,叫“多年媳婦熬成婆”。
莊善若側過頭,看著邊上的許家安睡得香甜。她不禁撐起身子細細地端詳著許家安的眉毛、鼻子和嘴巴來。
許家安除了癡點,也不算不好,總比鄉間常見的灌了黃湯一味打媳婦的男人強些——莊善若本就對婚後生活沒報太多的幻想,像劉昌春嬌那樣好得如膠似漆的她也只在戲文裡見過,從沒憧憬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幸運。
況且,她在許家好幾次都是許家安挺身而出呵護她,給了她難得的幾絲溫暖。
莊善若心裡一動,伸了一根手指,輕輕地拂過許家安的濃眉。要說沒有感情,那是自欺欺人,畢竟也同榻了這百多天。
許家安眉心一跳。莊善若趕緊收回手來,一顆心像是做賊被人抓了個現行般狂跳不已。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人存心矇騙。
她更不甘心像一具沒有感情的木偶。被人操縱著渾渾噩噩地過了這一生。
她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能允許許家像是買牲口一樣將她“買”過來,然後告訴她要認命。
命!
命是什麼?莊善若從來都相信,命是靠人掙出來的!
若是……若是換一個方式,她邂逅了這樣的許家安,或者會憐他癡心,念他暖心,愛他誠心。怕也會甘心陪在他的身側。
只是現在……莊善若咬了嘴脣,搖了頭,硬了心腸,又重新躺下。竟也拋卻了心思,很快睡去。
夢裡似乎一直縈繞著酸菜餃子的香氣,還有家的溫馨。
……
臘月十九。
莊善若一起身便換了一身半舊灰藍色的棉襖,這身衣裳是從榆樹莊帶過來的,穿著熨帖而安心。
院子裡開始咋呼著。絡繹來了幾波看傢俱的。莊善若在王家呆了這麼多年,木料的好壞還是能看出來的,那些八仙桌博古架椅子繡榻之類的,全是用梨木做的,結實美觀。許家人用得愛惜。竟都還有七八成新,只是普通的農家買這些傢俱回去也不實用,而真正有錢的也看不上這半新不舊的。
所以儘管看的人多,真正下決心要買的倒還沒有。大多不過是進了廳堂,對上這些傢俱,摸上一把敲上兩下罷了。
莊善若不知道從何開始收拾,她總共就這兩口雕了石榴花的箱子,怎樣拿過來的就怎樣運回去便是了。還有從榆樹莊陪嫁來的幾尺細布的料子和幾身換洗的舊衣裳,用一個包袱皮兒裹了提了便能走。剩下的便都是許家的東西,她一樣也不眼饞。
只是不知道王傢什麼時候能來人。
莊善若在心裡默默一算,總不過這一兩日了,她心裡既有些雀躍又有些惆悵。
“媳婦,你做啥呢?”
莊善若一驚,原來她竟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幾身舊衣服收拾了出來。她忙掩飾道:“沒啥,不過隨便整理下。”
許家安湊過來,拿起一件洗得褪色了的春日裡穿的薄夾襖,道:“這顏色倒好。”不過是秋香色罷了。
莊善若收了那衣裳,試探道:“大郎,昨日娘說的你可都聽清楚了?”
“是。”
“往後這日子可就不像現在這樣……”
許家安嚴肅地點了頭,道:“媳婦,你放心,我自然能保你周全,讓你吃飽穿暖。”
莊善若一時竟有些哭笑不得了,這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大少爺,如何保他人周全?
許家安窺她神色,知道不信,便一指書架道:“媳婦,你看。”
莊善若一看,只見書架上的書悉數收去,整個書架竟是空空落落。
“那些書呢?”
“那些書不過是教些仕途經濟,管不了飢寒,我將它都收起來了。”許家安神色是難得的認真,朗聲道,“媳婦,我見你陪嫁的箱子裡有幾本農書,你取出來借我看看。”
莊善若真的有些吃驚了,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個許家安竟然能夠有這樣的覺悟,看起來是不簡單。
“農活哪裡是看書就能學會了的?”莊善若忍不住道,“左右邊上都是些老把式,多問問,多琢磨,慢慢的也就能上手了。”
“是。媳婦在孃家怕是也會做些農活,又看了那些農書,便是由你來指點,定也是差不離的。”許家安頻頻點頭。
“我?”莊善若嘴裡一陣發苦,到時候她人早就到了榆樹莊了,“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一些,你的那些厚棉襖我都給你整理出來了,你記著要多穿點。”
許家安目光一閃。
莊善若又從櫃中拿出一雙棉鞋,道:“這幾日我抽空給你做了一雙棉鞋,絮了厚厚的新棉花,你別嫌它樣子粗苯,穿著是極暖和的,反而比用絲綿做的要強些。”
“還有這頂棉帽子,出門記著要戴上。冬天的風跟刮刀子似的,仔細吹了腦殼疼。”
“本來還想給你再做個厚厚的坐墊,你坐著看書的時候多。鋪了在椅子上要暖和些,倒是一時沒找到合適的料子。”
許家安本來還微笑地聽著。越聽越覺得有些不安,他忍不住道:“媳婦,你這是做啥,樣樣交代妥當,像是要出遠門似的。”
莊善若強笑道:“不過是提早預備起來罷了。”
許家安盯了她半晌,待還要再問些什麼,莊善若生怕被他問出了什麼端倪。忙攜了他的手掩飾道:“我們出去看看,外面鬧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待兩人到了院子,只見許陳氏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氣得呼呼喘氣。許家玉低了頭好言寬慰著,童貞娘籠了手似笑非笑地在一旁陪著。
許陳氏呼哧呼哧喘了好幾口氣,這才緩過來喝道:“二郎,你去給我說仔細了。我們家的東西我愛賣誰便賣誰,他許三兩口子也不去撒泡尿照照。也配不配使這些好東西?竟然還有臉上門!”
許家玉撫了許陳氏的背道:“娘,你莫自己氣壞了身子。”
童貞娘乾笑了一聲道:“娘,今時不如往日了,你跟誰過不去也別跟銀子過去不啊?這一大清早走馬燈似的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哪個是真心想買的?還不是瞅了機會來看我們家笑話的。倒是許三有誠心來買。開的價錢也還合適……”
“啊呸!”許陳氏一口啐到了地上,咬了牙道,“他許三和我們家是井水不犯河水!我還不缺這幾個棺材本兒,若是賣給他們家,倒不如尋把斧頭將這些都劈了,還落個清靜!”
許家寶趕緊朝童貞娘使了個眼色。
童貞娘不服氣,悶悶地道:“娘這話說的,我還不是爲家裡著想,這些傢俱賣不出去的話不過是些死木頭,既然搬不到村東頭去,留著倒是便宜了鄭小瑞。娘是不知道,這年頭,有錢的是爺爺,沒錢的是孫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您就是再擺出那譜來,也沒人吃那套了。”她這話是越說越低。
許陳氏聽了氣得雙手直抖,連聲斷喝道:“二郎,你也不去管管你媳婦!”
許家寶哪裡敢,不過是高喝了聲:“你別滿嘴胡沁,惹娘生氣了!”
童貞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扭轉頭去。
許家寶又道:“娘,這事你莫急,我看裴家老叔很是有意,聽說他家剛擴了房子,正缺這傢俱。我再將價錢壓低了些,怕他也是願意的。”
“罷罷罷,由你便是了。”許陳氏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二郎在她媳婦面前就跟個軟麪條似的,硬不起來。她頭又開始一陣疼,扶了額正要站起來,突然看到一旁的莊善若穿了一身舊衣。
“大郎媳婦,這身衣裳雖然舊了些,穿著也還清爽。”許陳氏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窮倒不怕,就怕是天生沒有當少奶奶的命,卻掉到錢眼裡爬不出來的。”
莊善若無辜在婆媳口角中被當了槍使。
童貞娘哪裡聽不明白的,不屑地瞟了莊善若一眼道:“我倒也罷了,好歹穿了十幾年的緞子,只是苦了大嫂,緞子衣裳都還沒穿服帖,可又要換回粗布的了。也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最怕的是倒了臺子,還端著架子的。”
許家玉想張嘴幫腔卻不知道從何開口,許家寶只得歉然地朝莊善若搖了搖頭。
莊善若卻毫不在意,今後她們婆媳鬥嘴的日子可還多著呢,她是要走的人了,何苦摻這一腳?
只是不知道王傢什麼時候才能過來接她,倒要留著精神來對付接下來的麻煩了。
正想著,聽到院門外有人喊道:“善若,善若!”
莊善若心中一陣狂喜,這分明是王有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