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劉福嬸雙手捂住了臉,肩膀抖動個不停,眼淚汩汩地從指縫間沁出來。
劉春秀看了眼劉福嬸,黯然道:“春嬌伏在妹夫的床邊哭了幾場,哭得幾近虛脫,還是我和他們家寡嫂攙扶著去別的房間歇了。倒是安安靜靜地睡了幾個時辰,我只當她哭乏了。還是他們家寡嫂發現這褥子怎么就開始滲了血,才發現孩子有些不好了。”
莊善若心頭惻然,春嬌的月份比周素芹的大,孩子生下來怕都能活了。
“親家老爺和親家太太,年紀也大了,又傷心過度;我娘又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虧得他們家的寡嫂天還沒亮就急急地跑出去,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了個穩婆來。”
“孩子生下來就沒了嗎?”
“好不容易孩子生下來,還是個男胎,小胳膊小腿兒都長得全乎。”劉春秀蠟黃的臉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道,“倒哭了兩聲,聲音弱得跟個貓兒似的。還沒我們高興一陣子,那娃娃便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了——我們怕春嬌心里難過,只得騙她說娃娃在肚里就沒了。”
劉福嬸鼻涕眼淚橫流,哭得鼻子眉毛一把抓:“我苦命的孩子,這是做得哪門子孽啊!”
莊善若想起劉春嬌的圓圓臉龐的嬌俏模樣,心頭忍不住是顫了又顫。她打小沒經過什么風雨,在娘家的時候劉福嬸都給她安頓好了,嫁到婆家也沒有一樣不是如意的,此番無端遭受打擊,恐怕是撐不住。
“春嬌,她怎么樣?”
“她能怎么樣?除了哭還是哭,每日迷迷瞪瞪的,看著倒叫人害怕;后來不哭了,偷偷地在被子里將裙子撕成一條一條的。結成繩子,要上吊呢。”
“啊?”
“妹夫也對她忒好了些,這一走,她哪里受得住?本來留下個娃娃也還好點。可連這唯一的希望也沒了。”劉春秀喟嘆道。
“怎么就回來了?”
“唉,能不回來嗎?劉家也只剩下老兩口子,和寡嫂帶個小侄子了。”劉春秀看了劉福嬸一眼,道,“他家寡嫂看著悶不出聲,可做起事情來卻是能干的,妹夫的喪事全是她一手包辦了,辦得還算是體面。服侍公婆,照顧春嬌,也全都毫無怨言地做著。可她也不是長了三頭六臂的。總有些事情顧不上。春嬌做著小月子,又是成日里尋死覓活的,唉!”
莊善若面前浮起劉昌寡嫂那張澀白的容長臉兒,那幽幽的目光看得人著實不舒服。她能做到這些,怕也是兔死狐悲之情吧。
劉福嬸這時候開腔了:“春嬌還年輕。這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可若是她想替劉昌守著,我們也不好說什么。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我這個女婿倒是比旁人家的兒子還要體貼些。”劉春嬌與莊善若同歲,才十六歲,今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長到像黑黑的隧道。看不到一星亮光。
劉春嬌今后的生活又該如何安排?
“親家的意思,春嬌還年輕,又沒留下個孩子,若是一味守著,他們看著也心疼。”劉福嬸目光中透露了一絲精明,“按善福堂的財力。即便是守節,也虧不了春嬌去。可我看著那先頭那個媳婦,才守了幾年,二十幾歲的人熬得倒像是三四十歲的。她膝下還養了個哥兒,倒是有個安慰。我們家春嬌可啥都沒。親家老兩口雖然憐惜她。可這日子還長的很,過上個十來年,這善福堂還不是那個哥兒當家。那時候的事兒可是說不準了。”
莊善若點頭:“嬸子考慮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春嬌偏生不聽,死活要賴在劉家。親家太太好說歹說才略勸動了些,這番回家還是生拉硬拽地死命地帶回來的。”劉福嬸松松的眼袋盛著無盡的憔悴,“她心底惱上了我,只當是我的主意,這兩日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春秀勸她,也只聽著嘴里敷衍著,倒是將姑爺的牌位抱得緊緊的,一刻也舍不得松手。”
莊善若沉吟,春嬌的心結若是沒打開,日后怕還是會不好。
劉福嬸又道:“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想到春嬌跟你要好,就請你好歹勸勸春嬌,哭一陣鬧一陣也就算了,這日子再苦可也得挨下去,可千萬別在心里想什么駭人的主意,我和她爹都老了,也經不起折騰了。”說著,眼淚又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莊善若趕緊上前寬慰,倒被劉福嬸一把抓住了手,緊緊地攥住,似乎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她的身上。
劉福嬸再精明再勢力,可畢竟還是一個母親。做母親的,哪有不為兒女著想的?
劉春秀正要說什么,突然側著耳朵細細地傾聽著,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春嬌怕是醒了。”
莊善若感覺到被劉福嬸握住的手又是一緊。
“善若,許家的事你可千萬別怪嬸子,嬸子也是被蒙蔽了,哪里知道……”劉福嬸生怕莊善若因為這件事心有芥蒂。
莊善若趕緊打斷了劉福嬸的話:“嬸子說哪里去了,不相干的事何必再提。”
“哎,哎!”劉福嬸嘆息了幾聲。
劉春秀帶著莊善若來到劉春嬌的房門前,停住腳步,輕聲道:“我長這么大,倒是從來沒見過能難住我娘的事。你知道我們雖說是姐妹倆,可是年紀差的有點大,平日里也很少說體己話。她和妹夫親厚,一心一意想著殉情,再不濟也是守節。她還年輕,哪里能想到以后的事,偏生這話又不好由我們對她講。你和她做閨女的時候就要好,或許你說的還能聽得進去幾分。”
莊善若點點頭,輕輕的推開了門,劉春秀在背后嘆息了一聲,悄然離去了。
房間有些黑,大中午的竟拉著簾子,莊善若的眼睛一時沒有適應過來。
半晌,她才看到床邊坐了一個人,微微弓了腰,懷里不知道抱了什么東西。那身影如泥雕木塑般動也不動,在半明半暗中看著倒是有幾分的詭異。
莊善若順手帶上了門,試探地低聲喚了一句:“春嬌?”
那身影動也不動,置若罔聞。
“春嬌,是我,善若。”
屋里彌漫著一股酸澀的味道,還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兒,混合在一起,是讓人感覺壓抑窒息的味道。
莊善若走到劉春嬌的面前,微微俯下身子,只見她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莊善若想了想起身來到床邊,“唰”的一聲,拉開了半扇窗簾。初夏的驕陽像利箭一般射穿了這個陰郁的房間,太陽的光柱里有著無數細小的灰塵在起舞。
劉春嬌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轉過臉,將一半臉藏匿在黑暗里,一半臉暴露在光明中。
莊善若端詳著劉春嬌,不由得悚然一驚。在她的印象中,劉春嬌是從來不知道憂愁為何物的少女,明媚而愛嬌。此時的劉春嬌潤澤的圓臉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兩邊的顴骨隱約可見,暴露在陽光中的一半臉,臉色是蠟黃得毫無生機。
莊善若不由得一陣心疼,她將手撫上劉春嬌的膝蓋,又喚了一聲:“春嬌,是我呀!”
劉春嬌眼珠子仿佛已經不會轉動了,她將頭整個轉過來,定定地將目光落到了莊善若的臉上。這雙眼睛里,以前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現在卻只剩下風霜雪雨落寞凄涼。劉春嬌的身體只有十六歲,可是那雙眼睛卻過早地衰老了。
“春嬌?”
劉春嬌機械地又將頭轉過去,眼神空洞地從莊善若的臉上碾過,竟然還扯開嘴角笑了笑。
莊善若看著心里難受,若是她哭還倒好了,這笑卻笑得瘆人,笑得比哭還要苦。
劉春嬌的懷里抱著一個牌位,還散發著生漆略略刺鼻的味道。莊善若不用看,也知道是劉昌的。
吸引她目光是劉春嬌的那雙手,原先豐腴白嫩的一雙手此時緊緊地摟住牌位,竟呈現出一種猙獰的姿態。雙手依舊白,可是卻是死白;手背上幾根青筋盤根錯節;指甲留得寸把長,指縫間都是黑黑的泥垢還有血漬。
莊善若忍不住一陣心酸,默默地掉了一串淚,正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雙手。
劉春嬌只看到莊善若的手動了動,以為是要來奪她懷里的牌位,厲聲喊道:“不——”然后橫過身子,更將牌位緊緊地摟在懷里,她的指節呈現出青白之色,仿佛恨不得將那牌位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莊善若趕緊收回手,勸道:“別,別,小心疼!”
劉春嬌卻低下頭,惶恐地看著牌位,驚道:“阿昌,我弄疼你了嗎?”一邊忙不迭地松開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牌位。
莊善若心里暗叫一聲不好,劉春嬌可別是傷心糊涂了。
劉春嬌仿佛沒當莊善若存在似的,一下一下柔情似水地摸著牌位上劉昌的名字,柔聲道:“阿昌,我知道你疼,你疼得都直不起身子來了,你疼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可你就是不當著我的面喊疼。你吐了那么多的血,吐了一口又一口,我用雙手怎么也接不完,怎么也接不完啊。你的血怎么竟是黑的?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啊!”
劉春嬌睜大了眼睛,兩行淚像溪流從空洞的眼睛里淌出來,砸到她手中的牌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