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吃了一驚,她抬起頭,看了伍彪一眼。他虎虎地站著,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整個身子是魁梧壯實的。
許家回連家莊的那日匆匆一瞥,他竟然還記著她!
“不!”莊善若忍不住脫口而出。
“傻女子,哪有不回家的?”伍大娘嗔道,“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沒有家。”莊善若喃喃道,話說得雖輕但透著絕決和堅定。
伍大娘并沒有聽清反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阿彪,這許家,可是那在縣城開雜貨鋪的許家?”
“正是。”伍彪收拾好家伙,將劈得細細的柴火整齊地垛到西邊的草房外面。
伍大娘看了眼秀眉緊鎖的莊善若,道:“那可是大戶人家,你這樣冒冒失失地將這小媳婦帶回去恐怕不妥當。”
莊善若不語,許家人現在自顧不暇,哪里還能管得到她?最多,只有大郎和小妹怕還是會念叨到她罷了。
伍彪將手上的碎木屑搓了搓,道:“要不,娘,快到晌午了,您先做著飯,我去許家看看,跟他們知會一聲,讓他們派個人將她接回去就得了。”
伍大娘點了頭,道:“這還妥當些。”
伍彪推了籬笆門正要離開,伍大娘又喚住了他,道:“阿彪,你仔細點,就說他家媳婦在我們家院子旁亂轉,被我看到了,帶回家留了兩晚,又慢慢地打聽了出來底細。”
伍彪一咧嘴,笑道:“真是這理,還是娘想得周到。”
莊善若心中一動,這伍家母子具是良善之人,慣會替人著想。若是伍彪說出了實情,第一個童貞娘便會跳出來冷言冷語——她雖不在乎。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只是她的苦衷卻是萬萬不能啟齒的,伍大娘的好心也只怕是用錯了地方吧。
伍大娘拍打著衣裳起了身,笑道:“你莫急。你家在村中,村東頭到村中總要有點路。等吃了午飯。有了精神也好跟你男人回家去。”
“大娘,我剛喝了粥,不餓!”伍家家境艱難,莊善若實在是不忍心再吃喝了他們家的。
“這是哪里話?那碗粥不過是給你潤潤腸胃,怕是你停了一日食一時吃了干的下去不好克化。”伍大娘笑著是滿臉的慈愛,“你這女子,你那點心思大娘還知道?別擔心。昨兒阿彪進城賣了一只獐子,得了些錢,難得買了白面割了點肉。”
“大娘,真的不用了。”莊善若忙不迭地推辭道。這肉也不知道伍家多久才能吃上一回。
“你就別和大娘客氣了。”伍大娘又嘆道,“你這女子模樣倒是好模樣,就是小臉兒太素凈了些。大娘這兒也沒個胭脂啥的,要不然涂點,你男人來了看著也歡喜些。”
莊善若抿了嘴不說話了。這個時候她應該是全身縞素為王大姑戴孝的。
伍大娘終究還是做了撈面,用肉末和茄丁炸了香香的鹵子澆在上頭,整個簡陋的小院飄著誘人的香氣。
伍大娘又取了張略高點的方凳,擱到院子里,道:“你別笑話大娘。我們家也沒個正經的吃飯地方,幸虧也就兩人,隨便哪里站了便扒拉了。”
莊善若幫著伍大娘將小杌子在方凳旁擺好,權當做是餐桌椅。
“來吃吧!你大哥的我給他留了在鍋里熱著呢。”伍大娘將碗往莊善若面前推推,道,“你這女子手藝巧,做的面條是又細又韌。”
“大娘,你就叫我善若吧。”莊善若用筷子挑了兩根面條。
“愁啥,你這么俊的媳婦,你家男人要是舍得就留在我家算了!”伍大娘會錯意了,以為莊善若擔心接下來婆家的事情,便說笑道,“倒時候看他將腸子都悔青了。”
莊善若強笑一笑,回應伍大娘的善意。
伍大娘亦真亦假地嘆道:“我家阿彪空有把好力氣,見了女人便不會說話,我又癱了幾年,拖累了他,都十八了還沒說上媳婦。”
莊善若想著農家最看重的是多子多福,一般男子到了十*還沒娶上媳婦的倒真是少見了,要不是守孝耽誤了,要不是家里實在是窮得叮當響。伍彪樣子長得不差,又吃苦能干,為人善良,要不是家里實在是太窮,也不至于說不上媳婦。
“唉,前陣子好不容易托了村里的媒婆給說了個外村的寡婦——年紀不大,倒帶著前夫留下的兩個娃娃。”伍大娘將筷子擱到碗上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原本想著是委屈了阿彪,沒想到這寡婦一聽說我們家這情況,一口就回絕了。”
莊善若安慰道:“大娘莫急,都說是好事多磨,您再等些時日,總能娶上可心的媳婦。”
伍大娘打量了下自家破敗的小院,無奈地道:“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如果我有個閨女,我也不愿意把她嫁到這樣的人家去受苦,要吃沒吃,要穿沒穿,何苦呢?嗐,就是苦了阿彪了。”
莊善若不知說什么好,只得低了頭吃了幾根面。
伍大娘細細地嚼了面條道:“這鹵子面可真香——你家是吃慣了好的,不覺得。”
“是大娘炸的醬香。”莊善若應著,突然覺得嘴里沒滋沒味起來。王大姑生前也愛吃鹵子面,常常炸一大碗的醬,讓全家敞開了肚皮吃。她搟面條的手藝也還是從王大姑那里學來的呢。
一老一少曬著太陽吃著面,卻是各懷心事。
莊善若想著的是若是伍彪真引了許家的人過來接她,她該怎么辦?是乖乖地跟著回去還是將事情說破?讓她回去,她實在不甘;可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里呢?如今,她一個弱女子,沒有謀生的技能,沒有娘家撐腰,竟然無處存身。
吃完了。莊善若順手將兩口碗收拾起來,鉆到了廚房里。草屋搭成的小廚房不夠透亮,莊善若的眼睛適應了許久才看到一座簡陋的土灶。一只小水缸上搭了塊木板,木板上擱了一塊豬肉。灶臺上擺放著些瓶瓶罐罐。卻是干干凈凈不沾油煙,大概伍家開葷的日子是屈指可數的。
莊善若掀開鍋蓋一看,鍋里還悶著一大碗撈面條和一小碗的鹵子,這面條撈的時間久了,有點坨在了一起。早知道,剛才下面條的時候就不該一起下。
“回來了?咋就你一個?”
莊善若心里一動,趕緊弓了腰從小廚房里出來。只見伍大娘拉了伍彪在院門口絮絮說著話。
莊善若微微一踮腳。這才半人高的石頭圍墻外一覽無余,她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怎么的,心里竟就松了一大口氣。這才有心思轉頭去看伍彪,只見他穿了一身深藍色的短棉襖。大概是路上走得熱了,領口微微地被撥開了。腳上穿了雙黑色的布鞋,竟然還是單的。莊善若恍惚記得第一次在善福堂邂逅這伍彪的時候他還只是穿了雙破舊的草鞋,怕是那個時候伍大娘病著沒有精力給他做鞋子。
伍彪的面膛是黑里泛紅,他留意到莊善若沿了石頭院墻站著。便提高了聲音,既像是對伍大娘說話,又像是對莊善若交代,道:“許家宅子好找,便是當中有大桂花樹的那家。可是這許家的院門竟大開著。院子里亂糟糟的丟了些雜物,竟像是搬家的架勢。”
伍大娘奇道:“這是咋回事?”
伍彪特意瞥了莊善若一眼,只見她用指甲有意無意地摳著院墻的石頭縫兒,臉上竟也沒有失望,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沉靜表情,又道:“說的是,我在院子里喊了幾聲,始終沒人答應,我也不敢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進去。”
“哪有青天白日家里沒人的?”伍大娘嘀咕著,又將頭轉向莊善若道,“善若啊,你可別急。”
莊善若哪里急了?看著架勢,許家是趁這兩日搬走了。不過才臘月二十一,離那期限還有近十日,也不知道她不在的那幾日出了什么事端。這樣想著,莊善若秀氣的眉毛便微微皺了起來。
伍彪將那表情收到眼底,又道:“許家像是辦過了白事,挽聯帳子都還擺著。”
“是許掌柜的喪事。”莊善若不想多說,只是輕輕一句帶過。
“我又去邊上的人家問了問,都說不知道。”伍彪疑慮道,“我見他們也不像是真的不知道,只要一提到許家,便都慌慌張張地掩了門,再敲也都不應了。”
兩道狐疑的目光落到了莊善若的臉上,莊善若咬了嘴唇不答。伍家住得偏,又少人聯系,自然是不知道許家的變故了。
伍大娘急得團團轉,道:“這可咋好?別是你們家出了什么事。你莫急,我讓阿彪再去打聽打聽。”
莊善若面露慚色,她拖著不肯回許家,倒成了他們的累贅了。她見伍大娘是真心替她焦急的模樣,心下倒有幾分不忍。
半晌,伍彪抬了頭,盯著莊善若朗聲道:“我見許家不像是臨時搬離的樣子,大戶人家不像我們小門小戶,收拾個包袱說走就走的。你若知道他們搬離了哪里,我便送你過去;你若是不知道,我再去多問問,總能問到個明白人。”這分明是下了逐客令了。
伍大娘忙拉了伍彪的衣襟道:“阿彪,你好好說話,別嚇著人家。”
莊善若心中一顫,指甲稍一用力,扒拉下了石墻上的一大塊土坷垃。
“娘,你不知道,若她是偷逃出來的,我們一味好心留了她怕是要吃官司的。”伍彪說話間又用狐疑的目光在她臉上一轉。
伍大娘道:“若真是偷逃出來,也必是許家苛待了她……”
“娘,我們與她非親非故,便是有心幫忙也沒個說頭。即使找不到婆家,總還知道娘家吧。”
莊善若本還羞慚,漸漸地越聽越不是味,她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了。她心里騰地冒了火,拍了拍手上的土灰,道:“我自然知道他們搬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