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將一個荷包掩到懷里,關了柴房的門,喚上黑將軍,往前院走去。
剛拐過廚房,來到前院,黑將軍便沖了那群窩在一起啄食的雞。雞咯咯咯地叫個不停,四處逃竄,雞毛滿天。
莊善若趕緊喝住了黑將軍,正欲出門,聽到正房里傳來腳步聲:“誰啊?”
莊善若還來不及回答,只見許陳氏扶了門框,從房間里出來了,她只得停了腳步,喚了聲:“老太太!”
許陳氏剛從房間里出來,一時還不適宜外面明亮的光線,覷了眼睛打量了半日,認出是莊善若后,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莊善若有數月不見許陳氏了,此時的許陳氏卻和記憶中的不大對得上號了。許陳氏本長得富態,吃齋念佛之后,身形縮了近一半;又累月躲在房里不曬日頭,皮膚白得刺目。不知道是佛經真的有感化人心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許陳氏清癯的臉上竟也顯得慈眉善目起來了。
“大郎媳婦啊!”許陳氏出了門,右手還下意識地轉著一串念珠。
“哎!”莊善若雖不喜許陳氏,可是對老人家的基本尊重還是有的。
“你別忙著走,我和你說幾句話。”
說話?聽童貞娘說,許陳氏都自詡是半個方外之人了,還有什么紅塵俗事放心不下的?
“老太太請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許陳氏揀了門廊下的一條凳子坐了,顫顫巍巍的,竟顯出幾分老態來。半晌,才道:“大郎媳婦,我知道你不悅意做我家媳婦。可是,可既然你一天是許家的人,就一天要守許家的規矩。”
“老太太這話是什么意思?”許陳氏的話說得不好聽,莊善若也顧不上客氣。
許陳氏嘴唇癟了半日。道:“我們也沒什么大規矩,可是你也得守著婦道,別讓人戳我們老許家的后脊梁骨。”
莊善若心中一震,知道許陳氏話出有因。
前日和伍彪兩人從縣城同乘一輛馬車回來。在村口分手的時候,她恍惚看到童貞娘在大樹后探頭探腦的,沒想到她竟然到許陳氏面前搬嘴。
“老太太,我自認行得端,做得正,若是你偏信那些沒影的話,那我也無話可說。”莊善若不服軟。
許陳氏沒想到莊善若竟當面頂撞了她,氣得寡白的臉兒微微泛了紅,右手更是慌亂地轉著念珠,道:“我本想給你留幾分面子。你偏生不要,罷了罷了!我問你,你前兩日進城整夜未歸,又是宿在哪里?有人見你和你那個姓伍的遠房兄弟同進同出,又作何解釋?”
莊善若聽著許陳氏連珠炮似的發問。不由得笑了,道:“老太太,你既然不信我,又來問我做什么?即便是我如實答了,你卻又道我是誆騙你的,倒不如不說也罷!”
許陳氏清癯的臉上又帶上了幾分刻薄之色:“大郎媳婦,莫不是心虛了?”
“老太太久讀佛經。怎么竟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許陳氏沒聽明白,又道:“聽說你那遠房兄弟也還沒娶媳婦,你不顧臉面,卻也要給我們留三分薄面——村里人不認得你是莊家姑娘,倒是知道你是我許家的大媳婦呢!”
莊善若聽許陳氏越說越過分。只差沒直說她和伍彪有私情了,心想干脆激她一激:“老太太既然這么想,那我也無話可說。既然擔心許家的臉面,那倒不如早點寫了文書,放我回去。省得玷辱了許家清白門風。那五十兩銀子我定日后雙手奉上,更要感激老太太恩德了。”
許陳氏被梗得說不出話來,只顧喘著粗氣。
昨日童貞娘好端端地到她房里坐了半刻,不過是說了幾句閑話,話里話外影射莊善若與伍彪有些首尾。許陳氏雖說吃齋念佛大半年,不過是灰了心,找個寄托罷了,哪里真的是虔心禮佛。聽了童貞娘的話,半日看不下半頁佛經,只想著莊善若這門親戚認得不算地道,千萬別鬧出了什么丑事才好。
許陳氏原想著給莊善若漏個口風,讓她心存忌憚;可沒想到人家竟然理直氣壯,和她硬碰硬,她反而被嗆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樣的媳婦,留著做什么?
可是,若是要她立時舍了莊善若,她又舍不得。
許陳氏其實也并不是因為忌憚許家安與莊善若的感情,而是她天生氣量狹小,偏生見不得別人痛快,總要拘著旁人一同受苦才好。
若是許家還像以前那樣財大氣粗,這樣的媳婦便是抱著腿求她,她也是不想留了的。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能讓別人不痛快,許陳氏能收獲一星半點的痛快——這怕是她陰暗的怪癖了。
莊善若見許陳氏半晌說不出話來,便點了點頭,道:“老太太,我還有事,就不陪你說話了。”喚了黑將軍,自是開了院門出去了。
莊善若本心里憋了氣,走了一陣,心里的氣才慢慢地散了。遙遙地看見伍家新造的簇新院墻,心里竟有了些許的期待,卻又努力地將這份期待壓了下去。
黑將軍卻在她之前沖到了伍家的院門口,伸了爪子探了探門,又吠了幾聲。
沒一會,便聽見伍大娘從里面笑嘻嘻地道:“是黑將軍吧,我一聽你這動靜便知道。莫叫,莫叫,就來了!”
伍大娘一開門便攜了莊善若的手,親親熱熱地道:“善若啊,你可來了。”自從伍大娘將探聽伍彪意中人的差事交付給了莊善若后,便日夜盼著能早點得了消息。
莊善若盈盈笑著,見院子里沒人,趕緊將蕓娘和她講的揀了要緊的說了。
伍大娘聽了倒是呆了一呆,臉上分明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呦,我就知道他像塊榆木疙瘩,不開竅。唉,說來說去,還得讓我替他操心。”
婚姻大事也不是著急就能成的,莊善若寬慰道:“伍姨,都說是好事多磨,你也別太掛心了。保不齊,轉眼伍大哥便能給您往家捎個好媳婦來。”她另提了個話頭:“伍大哥呢?”
伍大娘的嘴往房間里一努,道:“也不知道咋的,這一兩日像個大姑娘似的窩在房里悶悶的,也不大說話,蔫頭巴腦的。我原先還私心想著在城里的姑娘那里吃了癟——嗐,去問他,倒胡亂敷衍我天熱身子乏,想好好歇著。我也就隨他去了!”
莊善若知道,伍彪是在愁心賀家包子鋪的事情。這事他們全都瞞了伍大娘,怕她年紀大消化不了這個消息。
“我去找伍大哥說個話。”
“咦,你找他做什么?問他十句,只答你一句。”伍大娘奇道,莊善若與他們家走得雖近,可是卻從沒主動找過伍彪說過話。
莊善若早就想好了托詞:“我家小叔子在縣城香料鋪子幫襯,生意忙,倒是久不見回來。我不過是替我弟妹讓伍大哥進城的時候幫著捎幾句話罷了。”
“哦!”伍大娘恍然,“可就是那個長了雙丹鳳眼的媳婦?”
“伍姨也認得?”
“我遠遠地見過,模樣倒是頂標致的,可是我聽張山家的說性子倒是有些不好。”
莊善若不好背后說人壞話,淡淡道:“她娘家城里的,又是老閨女,性子自然要嬌慣些。”
莊善若走到伍彪的房門前,敲了敲門:“伍大哥!”
“哎!”里面是悉里索羅的一陣忙亂,“來了,來了!”
伍彪打開門,身上穿了件爛了幾個洞的粗布對襟短褂,想來原先是光著膀子在房間里的,慌亂之中扣子倒是扣錯了一兩個。他沖莊善若一點頭:“你來啦?”
莊善若含了笑往院子里瞟了一眼,伍大娘已經到廚房里忙活去了,便道:“我正想找伍大哥商量下包子鋪的事情。”
伍彪伸手抓抓后腦勺,道:“我也正為這事愁心呢。”他趕緊讓開門,將莊善若迎了進去,抓了門想了想,依舊就這樣半開著——既避了嫌,又不至于被伍大娘聽了去。
莊善若進了房門,先是聞到一股新鮮樹木的香氣,略一打眼,只見床、柜子、桌椅整套全都是簇新的,只是還沒來得及上漆,露出白白的生坯——看來專門是為了娶媳婦打的。
“坐,坐!”伍彪揀了一張凳子,分明有些手足無措。
莊善若看到伍彪褂子上的爛洞,道:“伍大哥,要不你將你身上的褂子換下來,我替你補補?”
伍彪一聽,卻是更窘了,紫漲了臉龐,擺手道:“不用不用,有洞穿著涼快、涼快!”
莊善若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道:“也是,這褂子也穿得差不多了,補不補都這樣了,到時候我給你新做一件就是了。”話一出口,便想起出門前許陳氏和她說的那些話。
伍彪一味推辭,臉上的窘色更甚了。
莊善若心中暗想,伍彪果然如伍大娘蕓娘所說,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她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了那個荷包,放到桌上,推到伍彪面前:“伍大哥,這荷包麻煩你替我捎給蕓娘姐。”
伍彪不明所以,接了過來:“這是什么?”
“我攢的幾個體己銀子。”莊善若淡淡一句。
伍彪卻像是捧了什么燙手山芋似的,一把將荷包丟到桌上,道:“這怎么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