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彪一仰脖子,咕嚕咕嚕一氣兒將那碗濃黑的藥喝完了,然后咧了咧嘴,用手背一抹嘴,將手中的碗遞回給了莊善若。
“苦嗎?”莊善若見伍彪張了嘴哈了兩口氣,忍不住問道。
還沒等伍彪回答,在旁的賀六便從旁邊的小柜子上拿了一個粗瓷做的碟子,道:“給,糖瓜條兒!”順道抓了一把,往自己的嘴里一塞:“唔,好吃好吃!”
伍彪?yún)s將手一推:“不要!”
賀六奇了:“這可是春嬌特意給你做的!”
“甜膩膩的,我不愛吃這個!”伍彪?yún)s看也不看那碟子,“你若愛吃便給你吃。”
賀六做了個怪相:“那我可就吃光咯?”
莊善若含笑著勸道:“伍大哥,這傷藥苦,吃幾根糖瓜條兒緩緩勁兒!”
伍彪執(zhí)拗地搖搖頭,道:“善若,你給倒碗水來漱漱口就是了!”
“你們小兩口鬧什么別扭?”賀六不客氣地一根一根地往嘴里丟著糖瓜條兒,戲謔道,“這半天也沒見那春嬌進房間,倒看她和善若在廚房里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些啥。”
伍彪不免有些臉紅脖子粗了:“六哥,你別胡說!我和春嬌妹子,什么事都沒有!”
“呦,還臊起來了!”賀六捧了手里的碟子沖莊善若笑笑,“左右這房里也沒什么外人,小伍你也別死鴨子嘴硬了。是不是我們都看在眼里了!”
伍彪更是局促,只是緊張地看著莊善若,嘴里念叨著:“六哥。你莫開玩笑!”
“開啥玩笑?我看人家可是來真格的了。你不想想,她和你非親非故的,憑啥一大清早地就過來幫忙?小伍,你可太不夠意思了,揣著明白裝糊涂哪!”
伍彪的臉紅得像是豬肝似的,一著急更是不會說話了。
莊善若看在眼里,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替伍彪解了圍:“賀六哥,春嬌正和伍大娘兩個在院子里晾番薯絲兒。到時候裹上糖霜,可要比這糖瓜條兒還好吃!”
“得得得!我也不在這兒討人嫌了,趕緊出去瞅瞅!”賀六見伍彪真有些惱了,趕緊騎驢下坡。又忍不住補了一句,“全靠了小伍,我才能順道借個光!”
賀六出去了。
伍彪的臉色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莊善若端了藥碗轉身要走。
“善若!”伍彪急了。
莊善若嫣然一笑:“我去給你倒些水過來漱漱口!”
“不用了,不用了,嘴巴里也不怎么苦了。”伍彪努力地在床上將身子坐端正,鼓足勇氣道,“你陪我說說話?”
“也好!”莊善若擇了床對面的一張板凳坐了,“那傷口可好些了?”
“痛倒是不痛了,就是邊上癢得慌!”
“那是快好了!”莊善若喜道。“再吃上七八貼的傷藥,恐怕也就能下地了。剩下的十五貼藥可是將養(yǎng)身子的。”
伍彪苦笑:“我在床上歪了快一個月了,我娘管著我不給我下地。可把我憋屈壞了!”
莊善若抿嘴:“怎么會憋屈壞了?不是天天有人伺候喝藥,陪著說話嗎?”
伍彪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臉色,又騰地紫漲了起來,結結巴巴:“善若,你別聽他們胡說!”
“怎么是胡說呢,春嬌照顧你這幾日。就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那是,那是!”伍彪神情略微放松了些。“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讓她不用來了,左右,左右你回來了……”最后一句說得是又輕又快。
院子里傳來賀六插科打諢的聲音,混雜著春嬌嬌俏清脆的聲音,讓整個伍家院子生氣勃勃的。
“她反正在家里也沒什么事,一個人呆著容易胡思亂想,過來陪著伍姨說說話也好。”莊善若側耳傾聽,“再說,多幾個人,熱熱鬧鬧的多好!”
“我知道。可是,可是——”伍彪吞吞吐吐。
“伍大哥,你在擔心什么?”莊善若一針見血。
“擔心?”伍彪吃驚地抬起頭來,坦坦然地直視莊善若,道,“我是擔心,你在城里的那幾日,我擔心得要命,恨不得也到城里去,可是偏生這條腿又不中用,只能躺在床上干熬著!”
“你擔心什么?”莊善若的聲音又輕又柔又飄。
“你知道我擔心什么。我們在連雙水手里吃過虧,他上回在集子那樣對你——若是再起了歹心,一想到這個,我便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伍彪濃濃的眉頭緊皺,那一連幾夜的焦躁不安煩悶突然又重新涌上心頭,“早知道,那時候我就不該忍了,好歹教訓他一頓,也讓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負的!”
這不算動聽的情話落到莊善若的耳里,就像是大夏天吃了一塊放在井水里湃過的西瓜,又清涼又熨帖,將她心里那些胡思亂想全都打發(fā)了個干干凈凈。
“他不敢對我怎么樣,我可拿捏著他的七寸呢!”莊善若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伍彪的眉頭卻是依舊沒有平復:“你去找鄭太太雖然是個好辦法,可是終究冒險了些!”賀六自然將擺平連雙水的經(jīng)過仔細地和他說過了。
“你放心,我特意打聽妥當了,鄭小瑞遠在京城呢!”
“這是我擔心的。”伍彪若有所思,“再者,你怎么知道鄭太太一定會幫我們?”
莊善若被問住了,似乎她打定主意進鄭府去找連雙秀的時候,就根本沒想到過她會拒絕幫這個忙。是啊,為什么就那么篤定呢?是篤定憑借了她的身份,連雙秀沖著往日與許家安的情分必然會幫忙嗎?
伍彪清亮的目光一直看到莊善若的心底。搖搖頭:“你太莽撞了!”
“可是——”莊善若將要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地咽回到了肚子里,可是如果不走這一招,怕是沒法子去化解那個死局了。難道眼睜睜看著緣來關門大吉?
“我就怕欠著許家的情!”
許家的情?莊善若一時沒回過味來。待咂摸出滋味來,卻聽見伍彪又道:“欠誰的情都好,總有辦法還上,可是許家的情卻是萬萬也不能欠的!”
莊善若心中一暖,他這是在為她考慮呢。
“伍大哥,你別擔心,這事我做得機密。恐怕連雙秀也不會張揚,誰也不會知道。”
伍彪?yún)s慢慢地搖了搖頭:“可是我知道。這心里真不好受!”
莊善若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道:“以后緣來再也不能被人拿捏住了,我們也不用再去求人了!”
伍彪用手輕輕地往自己的腿上捶了兩拳,悵悵然道:“我只恨這傷。不知道讓我耽誤了多少事。不單單幫不上什么忙,還害得你們?yōu)榱宋医诡^爛額的!”
“伍大哥,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莊善若目光閃動,“你能好起來,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歡喜!”
伍彪?yún)s沒有覺得更好受些:“說來說去,還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若不是當初我執(zhí)意要硬撐著,也不會……”
“伍大哥,我不許你這么說!”莊善若情急,一下子坐到了床沿邊。“銀子沒了,可以再掙!若是你有個好歹,那我、那我……”
伍彪只覺得心中一蕩。一把抓住莊善若的手:“我若是有個好歹,那你怎樣?”
莊善若嬌羞地咬了咬嘴唇,猛地抬起頭,對上伍彪不加掩飾的熾熱的目光:“我就照顧你一輩子!”
“哎——”伍彪心滿意足地長嘆了一聲,眼中的熾熱全化作脈脈的柔情。他緊緊地攥住了莊善若的手舍不得放開,只覺得那只手在他的掌心里柔若無骨。輕飄得就像是一根羽毛,輕輕地在他的心尖尖上撩撥著。讓他血脈噴張。
莊善若沒想到自己竟將心里想的說出了口,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心只想把那手從伍彪滾燙的掌心中抽回來。
伍彪的掌心潮乎乎的全是汗,他執(zhí)拗地攥住了莊善若的手,輕輕地說了一句:“善若,你放心!”
放心?
莊善若顧不得害羞,吃驚地抬起頭,對上伍彪的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明,里面有兩個倒過來的她,一直印到眸子的深處。
莊善若突然覺得心底涌起了一股快活來。
伍彪腕上一用力,莊善若猝不及防,便被他拉到了面前。兩人之間只隔了幾寸,四目相對,各自的呼吸不由得都急促起來了。
伍彪心跳得快要從喉嚨口蹦出來了,看著莊善若如玫瑰花瓣般嬌艷的紅唇閃著絲絨般的光彩,突然就覺得口干舌燥的,鬼使神差般地將頭湊了過去。
莊善若又羞又惱,趕緊扭過頭,伸了另一只手朝伍彪胸前一推,抽身站了起來。
“善若……”伍彪聲音又沙又啞。
“做什么?”莊善若將雙手撫上紅艷艷的臉頰,扭過身子不去看他。
“晚上我就和我娘說去!”
“說什么?”莊善若不敢回頭去看伍彪。
“還能說什么?”
莊善若咬了嘴唇不說話了。雖然她也想著早點和伍大娘攤牌,可是現(xiàn)在手頭的銀子也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在年底前湊出這一大筆來。不說,怕橫生枝節(jié);說吧,可又沒有底氣。
“你莫擔心,一切有我呢!”伍彪像是看出了莊善若的心思。
莊善若回頭飛快地瞟了伍彪一眼,嗔怪道:“你別胡說,我有什么可擔心的?”
伍彪何曾見過她這般嬌羞的模樣,竟是看癡了,只顧嘿嘿地傻笑著。
院子外面也熱鬧得很,春嬌的笑聲總帶了一絲抹不掉的清愁。
莊善若凝神聽了半晌,道:“其實,春嬌也是個苦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