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是個復雜的人物。
一方面他重仁政守法度,有文人的堅持,看不得任何徇私舞弊迫害百姓的事情,為此他敢于和蒙古權貴抗爭,另一方面他又不會為上位者死節,所謂“死節”在他的身上體現不出來,他至多會尋求歸隱。
但他畢竟是一個讀書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所以,他既會因為成吉思汗拿他當作“神算子”而耿耿于懷,在西域寫出類似于“寂寞河中府”和“歸隱西山五百畝”這樣的詩句來,也會因為窩闊臺拜他為中書令而精神振奮,他會利用自己的高位多做些與國與民有利的事情,并做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準備。
他縱觀天下大勢,以為蒙古人掌握天下指日可待,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為蒙古人賣命,認為通過自己的努力,至少可以讓天下蒼生少受一些苦,為此他曾活人無數。當然如果能致君堯舜那就再好不過了。
每當一個王朝行將沒落的時候,既有為皇帝死節的人,也有拼命反抗外敵的人,也有耶律楚材這樣的被時人毀譽參半的人物----有人因為他挽救無數生靈而由衷地欽佩,也有人因為他事外敵為主而感到痛心與憎恨。
耶律楚材的內心也是如此,他既知道有人歌頌他仰仗他欽慕他,也知道有人罵他憎他恨他。你可以說他審時度勢對君王立場不堅,也可以說他苦心經營對百姓赤膽忠心,就看你站在什么立場。今天他又面臨一個選擇。
他認識趙誠,既是他的幸事,又是他的不幸事。幸運的是,趙誠已經虛位以待,只要他愿意。趙誠會讓他成為一位真正的中書令,一位真正的宰相。不幸的是。他又會給世人一個非議地理由----耶律楚材又換主人了。
“堂堂中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過,你這個中書令所簽署的公文,要是沒有鎮海這位鐵木真地大功臣地附署,將會是一張空文。你不過是一個名頭響亮點的書吏罷了。怯薛近侍才是真正的中樞。”趙誠譏諷道,“蒙古人給你的,我也能給你,蒙古人不能給你地。我趙誠卻能給你。”
的確,趙誠給了耶律楚材另外一個選擇,這是有別于江河日下的金國與蠻橫無知的蒙古人之外地選擇。
“在下還有其他選擇嗎?”耶律楚材反問道,他認命了。
“老實說。我率軍來燕京,除了質子營,那就是你耶律楚材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趙誠回頭自豪地看著自己的侍衛們,“我不缺精兵良將,鐵穆、何進、蕭不離、陳不棄是我的統兵大將,我還有更多的年輕虎狼之猛士。我旗下地兒郎爭相為我誓死效命。我不懼任何對手。我所慮者不過是治國之人,奈何我只不過有王從之劉明遠兩個智囊。而你耶律楚材。我志在必得,得汝得中原人也!”
“國主這話有些過贊了吧?”耶律楚材雖然口中謙虛,但趙誠這話還是讓他有些得意。
“居士不必過謙,中原之人,無論是士人還是平民百姓,他們可以不知我賀蘭國王趙誠的名聲,卻皆知你耶律楚材的大名。”趙誠道,“你若是肯助我,天下一統指日可待也。再說,你我相交多年,相互都知根知底,你耶律楚材若是有多大才能,我趙誠不會讓你留一分才學的。”
耶律楚材低下頭沉思著。趙誠心知耶律楚材有些意動。
遠遠的一員年輕的銀甲騎者奔了過來。耶律楚材循聲望了過去,見來人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年輕人正是郭侃,趙誠命他去質子營甄別。蒙古人在燕京設立了一個質子營,漢軍各級首領都必須遣子為質,以示效忠之心。當賀蘭軍夜襲燕京城,這些質子就成了趙誠的戰利品。郭侃也曾在質子營里待過,故趙誠派他去甄別登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輪到自己趙誠卻選擇忘了這句話。
“這是郭寶玉之孫郭侃郭仲和。”趙誠介紹道,又示意郭侃道,“仲和,先見過耶律楚材大人,從今天起他就是我地宰相了。”
趙誠單方面決定了耶律楚材地未來仕途,也不管耶律楚材是不是心甘情愿。
“郭侃拜見耶律大人!”郭侃連忙躬身行禮。他是見過耶律楚材的,只不過那時他年紀尚幼,耶律楚材對他印象也不深。
“原來是故人之孫啊。”耶律楚材大感意外,“你難道歸附了趙國主?”
郭侃尷尬萬分,野狐嶺大戰他是個旁觀者,他既欽佩賀蘭軍地悍勇,也對趙誠本人十分尊敬,但是要說歸附那也談不上。但至少他不愿意成為趙誠的敵人,趙誠以往的感情投資早就在他心中生根了。
“居士不要誤會。”趙誠道,“我賀蘭軍中是隨時有仲和位置的。仲和為他祖父守孝,甘愿在賀蘭客居三年,所以我這次遠道而來中原,就順便帶來一起來了。我可不愿阻攔他與郭德海父子團聚啊。”
“國主,侃奉命去了趟質子營,特來復命。”郭侃只得談正事。
“哦,質子營情況如何?”趙誠問道。
“質子營共得質子二百五十八人。現已經查明,真定史天澤之子史彬,西京劉黑馬之子劉元振,東平嚴實之子嚴忠貞,大名王珍之子王文禮,濟南張榮之子張邦杰,益都李之子李彥簡等皆在內,另得順天張柔之二親。”郭侃簡明扼要地回答道。
“好,你去吧。”趙誠滿意地點點頭。
耶律楚材看了看郭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道:“國主將郭侃帶在身邊,怕是為了他的父親郭德海吧?”
“不要說他的父親郭萬戶,就是中原漢軍豪強們我也是想招至旗下,奈何太難。”趙誠道。
“質子營雖落到國主的手里,但國主應善用之,不可操之過急。”耶律楚材道。
“居士放心。我雖然對質子之事向來十分反感,我既不會一殺了之。引起天下豪強反對我。也不會輕易地放歸他們。”趙誠道,“蒙古人常備軍不過是窩闊臺之怯薛中軍一萬人馬,在野狐嶺已被我全殲,草原上可戰之精壯又被我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眼下蒙古人只有在中原的三萬騎兵,卻是疲兵、哀兵與離心之兵,再加上蒙古人分散在西域的兵力,他們或是想找我報仇。恐怕還得先搞清形勢,再選出一個可汗,才會與我尋仇。但中原漢軍豪強卻是實力雄厚,芒刺在背。居士有何教我?”
“當初木華黎經略中原,手下不過有蒙古騎軍一萬三千余人,他所仰仗地不過是十多萬漢軍,窩闊臺亦是如此。劉伯林史秉直之輩原不過糾集人馬以避兵禍與自保,既抗蒙軍,又防金潰兵之禍,還防盜賊。然兩河山東三千里。百姓被蒙古殺戮幾盡。金帛、子女、牛馬羊畜皆席卷而去,金主卻南遷。坐讓河北生靈涂炭。豪強們指望不上金主,而蒙古軍就在眼前,動輒屠殺,極盡駭人聽聞之慘事,只得降蒙。”耶律楚材道。
“居士所言是也是事實,但這次我率軍數千里奔襲蒙古大漠,卻得中原漢、女真、契丹百姓十多萬口,他們被遷至大漠為奴,何者?我聽說這是史天澤之父史秉直曾經干過的好事。”趙誠恨恨地說道,“完顏氏雖不是明主,朝政也是貪瀆成風,但豪強們只是因此而助紂無虐,讓人難以信服其理由。”
“那有如何?擁兵者萬焉,建侯者萬焉,甲者戈者騎者徒者各萬焉,鳩民者保家者聚而為盜賊者又各萬焉,積粟帛金具子女以為己有者、斷阡陌占屋宅跨連州郡以為己業者又各萬。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耶律楚材冷笑道,“就是蒙古人也拿他們沒辦法。這些豪強們各據地盤,所據州縣往往十數州,治下既是軍事萬戶、都元帥、監軍,又是總管、府尹、縣令,所任用皆是自家親屬私人,誠如漢之邦國,唐之藩鎮。我屢次上書欲將軍、政、稅分開,凡州郡宜令長吏專理民事,萬戶總軍政,凡課稅所掌課稅,權貴不得侵之。奈何反對我地就是這些豪強們。”
“呵呵,蒙古人就是欲效仿宋太祖釋兵權,也還不到時候,畢竟需要仰仗漢軍。”趙誠看著耶律楚材憤怒地模樣,輕笑道,“眼下我趙誠已經起兵,蒙古已經元氣大傷,依居士看,這個天下大勢將會如何?”
耶律楚材想了想道:“蒙古雖是元氣大傷,但國主將會有一戰,你若能再一次擊敗來尋仇的蒙古人,到那時國主再談天下大業也不遲。”
“正是如此,我欲保存實力,回歸河西,不占大河上下一寸之地。”趙誠低頭沉聲道,“人貴有自知之明。”
“國主既然已經走了這么遠,若是從關外回賀蘭,卻會讓中原豪強們小看了你。”耶律楚材淡淡地說道。
“我雖有騎軍兩萬,汴梁城外還有伏軍五千,他們若是與我野戰,我自然不必害怕。但雙拳難敵四手,我更不愿和豪強們樹敵,而讓蒙古人沾了便宜。”趙誠道,他見耶律楚材面有得色,遂問道,“居士有何高見?”
“豪強們雖實力雄厚,眼下形勢未明,國主也不必高看他們對蒙古的效忠之心,他們不過是梟雄而已,若是手中沒有了兵力,他們也不過是尋常人。”耶律楚材冷笑道,“正如國主您,您若是沒有一支精兵,您比豪強們差遠了。”
趙誠心喜,連忙道:“請居士詳言!”
“益都李乃李全之子,當年成吉思汗西征,只有李全未派兵助戰,李嗣位后,也是如此,聽說他和宋人眉來眼去。東平嚴實本投靠宋人,當年他被金軍圍攻,求救于宋將張林,卻不得救助,一氣之下才投了蒙古,此前每當嚴實窮急之時,看到蒙古、金、宋那方強盛,便倒向那一方。順天張柔貞佑年間蒙古軍擾攘河朔之時,聚族黨數千家,選壯士,團結隊伍以自衛,抗蒙之心尤盛,奈何落馬被俘才降了。濟南張榮起初并不歸附蒙、金、宋任何一方,并以孤軍獨抗蒙古數載。丙戌年,東平、順天已歸附蒙古,在無所倚恃的情況下,張榮才款附蒙古地。”耶律楚材侃侃而談道,“依在下看,真定史天澤實力卻是最厚。而且此人頗得蒙古人信任。”
“依居士之言,這些豪強都是見風轉舵之人?”趙誠道。
“正是。”耶律楚材捋著長須,頗有些老神在在的模樣,“國主若是避戰,從關外回河西,則會讓他們恥笑。但國主若是敢取道中原,長驅直入,他們必心生懼意,守城不出,以為自保。他日國主卷土重來,天下莫敢不從。”
“我所率的都是騎軍,又不會強攻城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趙誠道,“眼下漢軍大多集中在大河以來,北方實力空虛,他們若是聽說情勢有變,恐怕都會慌亂起來。我賀蘭軍正好亂中取栗。”
“此其一也。其二,若是有敵攔住國主的去路,縱是銅墻鐵壁與刀山火海,國主也應該不計代價一鼓而下,以示賀蘭軍之雄威!”耶律楚材道,“既然國主在中原留有伏兵,在下以為國主也是這么想地吧?”
趙誠訕笑道:“不瞞居士,我與王敬誠等人也有如此打算,全憑我審時度勢再做決定。聽居士之言后,我倒是下了決心。我想這個時候,大河以南恐怕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吧。”
“國主在等,等速不臺和漢軍知道您已經橫掃蒙古,并殺了窩闊臺吧?”耶律楚材問道,“那五千伏兵恐怕是到處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正是!”趙誠大笑,“居士乃智慧之人,你能想到這個,看來我邀你輔佐于我,真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耶律楚材無可奈何地干笑了一下,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