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國使者茍夢玉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御書房外等候秦王召見。
正是秋意漸濃的季節(jié),茍夢玉抬頭瞄了一眼宮闕的上空,屋檐之上,天高云淡,雁過留聲。他心中在想,此時的臨安府秋意大概才剛剛顯露吧?只是北國的秋天來得更早,中秋一過,秋風一天緊似一天,涼意也越來越
他在春三月時抵達中興府,原不過是對秦國虛實的一次試探性拜訪,卻不料中興府被蒙古軍包圍,以致他這使團一行人滯留在此,一度十分擔心自身的安危。
茍夢玉第一次真正見識了慘烈無比的攻防戰(zhàn),他親眼看到秦軍的悍不畏死精忠報國之心,而大秦國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氣慨更讓他印象深刻,這也讓他不由自主地將秦國與自己的國家相互比較。誰高誰低誰強誰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使者這份差事絕不是什么好差事,長途跋涉的辛苦不說,來到外邦,茍夢玉一方面要謹守本朝禮儀,不要失了自家朝廷的尊嚴,一方面也不能得罪了秦國上下,徒增事端。茍夢玉對此中利害把握得極好。
“我不過是一個使者而已!”茍夢玉對自己說道。秦王春天時的“無禮”要求,茍夢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因為他無權同意或者反對,他當自己是一個使者或者是信使,這些事情應該由廟堂之上的重臣們去決定,他只負責傳達。
秦王殺敵凱旋歸來,舉國相慶,蒙古可汗狼狽地被押入中興府時。中興府數(shù)十百姓齊來觀瞻。那個曾經在大宋國川蜀肆虐的馬背民族又一次被擊敗了,在秦國人舉國歡慶時茍夢玉卻扼腕長嘆,秦國百姓的歡呼聲無疑是對堂堂大宋國地諷刺。
近日來中興府內的一些傳聞讓茍夢玉心里極不安,他雖然為了避嫌平時就躲在館驛中歇息,但他也讓從人在中興府采訪民風,那三位太學生便奉命天天在外游蕩,倒是打探了不少有價值的東西。據(jù)說那隴右軍總管連番上書要乘勝入蜀,新任的樞密院副使郭德海卻提議與金人聯(lián)合攻襲襄陽府,因為襄陽乃荊淮軍事要沖。取襄便取淮,取淮便可取江南。
茍夢玉不知道這些傳聞中的虛實,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tài)度,決意以辭謝歸國的名義拜見秦王。想趁機當面打探出一些蛛絲馬跡來。
御書房外一營虎背熊腰的軍士如標槍一般守在外面,遠遠地從里邊間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茍夢玉聽出那是秦王地聲音。
“韓大人!貴上今天似乎遇到了什么大喜事了吧?”茍夢玉故意問身邊陪同的禮部侍郎韓安國。
“哦。也沒什么。國主正在召見金國使者烏古孫仲端大人。您知道。秦金兩國約為兄弟。東西守望。那金使與吾王亦熟識。此番前來相賀。吾王自然很高興。”韓安國臉上洋溢著古怪地笑意。又略表欠意道。“金宋兩國使者來我中興府。吾王出征歸來。先召見金使。茍大人千萬別以此責備我朝失禮。以為有意怠慢啊!”
“不敢、不敢。”茍夢玉嘴上這么說道。心中卻咯噔了一下。宋金有世仇。至少秦金兩國若是走得太近。對大宋國有百害而無一利。
時間不大。御書房從里邊洞開。先后走出三人。走在前頭正是秦王趙誠。他向來衣著隨意。除了上朝。御書房內通常穿著輕便地窄禮袖長衫。腰上用束著鑲著玉石地銀要帶。僅用一根玄黃絲帶纏著頭發(fā)。看上去極為精神、簡練。趙誠只穿便服在御書房內接見金國使者。其中意味令茍夢玉深恩。
跟在身后便是金使烏古孫仲端。正紅光滿面。看上去極為興奮。這烏古孫仲端與茍夢玉住在同一個館驛之中。抬頭不見低頭見。相互之間也極力避免接觸。趙誠親自將金使送出御書房。自然是極高地尊重。
第三位便是禮部尚書高廷英。金使來了有禮部尚書親自陪同。宋使來了卻只有禮部侍郎相伴。這不得不說是秦國朝廷區(qū)別對待。重視誰輕視誰不言自明。
趙誠似乎意猶未盡。親挽著烏古孫仲端地胳膊說道:“烏古大人遠來是客。孤政務繁瑣。及至今日才召見你。還望烏古大人不要有所怨言吶!”
趙誠這么親熱,烏古孫仲端哪里敢有所怨言:“國主過謙了,外臣不過是小邦一小臣而已。聽聞貴軍擒了蒙古可汗,我朝上下均感振奮,我朝陛下特命外臣前來道賀,并觀敵俘示眾之盛況!”
烏古孫仲端這話半真半假,他此行一是為盡可能請求秦國能減免金國所欠之勞軍銀,至少也尋求可以拖一些時日,另外就是親自了解一下河西的局勢,以便金國朝廷決策。他離汴京時,趙誠正在與察合臺軍打得難解難分,他本人也因劉黑馬軍西侵而滯留在秦國腹地,哪里是奉命道賀來的?
“好說、好說,完顏弟的心意孤領了。”趙誠哈哈笑道,“秦金兩國聯(lián)手,這個天下哪里去不得。”
聽到趙誠稱完顏守緒為弟,烏古孫仲端臉上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那外臣就告退了,外臣去國多日,不敢再打擾上國國主,明日即啟程歸國復命,傳達您的旨意!”烏古孫仲端道。他與趙誠幾乎同時瞄了一眼站在臺階之下地宋使茍夢玉。
“烏古大人這又是太見外了,咱們是老相識了,你又身負使命,禮儀不可廢!”趙誠又對陪同的禮部尚書高廷英道,“高尚書,明日在就是館驛中設宴,宣中書令王敬誠、中書左丞高智耀、御史中丞耶律楚材三人代孤賜宴!”
“遵旨!”高廷英躬身道。
“多謝上國國主!”烏古孫仲端見趙誠居然安排當朝三位重臣陪同,臉上也感到很榮光。他在高廷英的陪同下。示威性地從宋使茍夢玉面前走過,他此行倒是有些功德圓滿,達成了一些密議。
趙誠的目光將金使送出了老遠,方才收了回來,看上去像是還念念不舍的樣子。他表面上對金使那么客氣,心中卻完全是兩回事,他和完顏守緒稱兄道弟,不過是他撈取好處地伎倆罷了,一旦金國失去了價值。趙誠立刻就會翻臉不認人。相反的,完顏守緒也是如此,只是完顏守緒的處境最差,目前根本不敢主動放棄秦國這個大腿。
“稟國主。宋國使者茍夢玉大人求見國主!”韓安國這時才稟告道。
“到孤的御書房內詳談吧!”趙誠臉上仍掛著讓人如沐春風般地笑容。
賓主落座,茍夢玉第一次來這御書房,書房里的擺設簡單,更無奢華的裝飾,唯有漆木書架上數(shù)目頗為可觀的書冊讓他大開眼界。“孤聽禮部說茍大人想辭行回國?”趙誠問道。
“回國主,外臣正有此意,故今日前來當面辭行。”茍夢玉虛坐在椅子上。雖然并不敢直視趙誠,卻偷偷地打量著趙誠的臉色,想從趙誠地面上發(fā)現(xiàn)出異樣來。
“孤春天時地提議,貴上考慮好了吧,我正要派人去將銀子取來,隴右軍當面就是蜀地,正好離著近。”趙誠開門見山地說道,絲毫不知委婉一下。
茍夢玉連忙道:“外臣駑鈍,不知國主所言何事?”
“哦。就是貴上答應要給我三百萬兩白銀的事情。”趙誠端起柳玉兒送上來的茶,輕吮了一口茶水。韓安國陪著末座,見趙誠把話說得如此輕松,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絕無此事,我朝陛下從未親允向貴國輸幣,又何來三百萬兩之說?”茍夢玉強忍著怒氣反駁道。“國主此言有何憑據(jù)?”
趙誠當然沒有憑據(jù),純屬漫天要價。
“茍大人歸國,須翻山越嶺,路上盡是艱難險阻,孤已經命隴右軍全體將士換弓持刀,陪同大人使團左右,應該將大人一直送到臨安府才是!”趙誠淡淡地說道,這就是**裸地威脅了。
“小使聽聞國主以仁義慈愛稱頌河西,卻不料國主此番言語令小使齒冷。”茍夢玉道。“我朝與貴國向無交集。更無交惡之處,我朝陛下對貴國也是尊重有加。從無惡意。然貴國無故欲興師南攻我朝,此乃不義之師也,必敗無疑!我大宋國西北邊陲亦有百萬雄師枕戈待旦,以會獵貴國鐵騎!”
韓安國在一旁冷笑道:“茍大人怕是忘了。據(jù)金宋兩國嘉定年間的和議,宋以伯父之禮對待金國,今金主又向我大秦國稱弟,如此一來貴國不就是我朝的侄輩了嗎?子不教,父之過也。子侄不孝,伯父以長輩身份訓戒一番,也是天經地義!”
“你……你……”茍夢玉聞言,面色漲得通紅,激動得幾乎要跳了起來。
韓安國此話當然強詞奪理,但卻也有些拐了彎的理由。金宋兩國嘉定年間達成了和議,至今已經二十多年,這二十年金國國勢一年不比一年,在蒙古人的攻擊下差點就亡了國,宋國當然早就不承認了這個屈辱性的和議,雖跟蒙古人眉來眼去,但沒有真正對金國落井下石就很不錯了。宋國畢竟是單方面撕毀這一和議,只要兩國朝廷沒有共同決定廢止這一和議,宋國皇帝名義上還是金國地侄子,按和議每年得向金國輸送三十萬兩歲幣。這也是完顏守緒即位后千方百計要宋國重新承認當年和議地原因。趙誠提出向宋人施壓,正中完顏守緒的下懷。
“茍大人稍安勿躁!”趙誠這時當起了和事佬,“大宋國乃禮儀之邦,文物典章向來為孤所景仰,然我秦國不過是小國,哪里有對大宋國刀兵相向之心呢?聽聞蒙古人攻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人神共憤!孤雖是外邦人,亦對貴國百姓遭此毒手也感同身受,故孤替天行道,大破蒙古聯(lián)軍,這蒙古可汗也被孤地將士們捕獲。孤想來想去,愿將此敵酋送于貴國朝廷,也算是孤的一片好意吧,茍大人以為如何?”
“這個外臣不敢作主,一切還需我朝陛下首肯。”趙誠的恭維讓茍夢玉心中一動,卻不敢擅自主張,這是他這位使者最保險的做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并無對外締約之權。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趙誠又道,“孤雖有此大勝,然亦不想窮兵黷武,早前孤就對爾明言,愿與宋國交好。今金主又派使者前來,又重提宋國歲幣之事,這令孤感到為難。一邊大宋禮儀之邦,知書達禮,上下皆是圣人門徒,以德報怨;一邊是兄弟之國,有互為攻守之責,那金主其言懇切,亦有其令人側隱之處,你們兩國之間,貴國背約在先吶!有道是君子一諾千金,豈能出爾反爾令天下人恥笑?罔論大河上下,縱是大江南北,烽火連天,百姓受苦,止戈方為武,茍大人有何良策教我?”
茍夢玉心說那嘉定和議早就是一紙空文了,是否明確廢止也是宋金兩國的事情,輪不到秦國說三道四,但秦金兩國有連橫之勢,于宋國不利,他嘴上卻說道:
“外臣不過是一外邦使者,不敢妄測軍國大事。國主今日金口玉言,待外臣回到臨安,定會面奏我朝陛下及廟堂諸位宰執(zhí)們定奪。”
“茍大人真會說話啊。”趙誠啞然失笑,這茍夢玉太過謹慎,卻也在他意料之中,“孤只愿茍大人回到臨安,能帶來好消息!”
茍夢玉還想多交涉兩句,趙誠卻下了逐客令:“送宋國使者回館驛!”
茍夢玉只好告退,心中的不安之情更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