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斡國銓,字善長,年方二十,靈武縣人氏。先祖卻是夏國大儒斡道沖,曾做過國相的,斡氏在靈州亦屬望族。”
“他在賀蘭書院上舍生中學業一般。對諸科學業均無特別出色的地方,得過且過,每逢有師長命他作詩,他只能作三句半,因而有了斡三半的諢號。這畫技倒是一流,目前我朝尚無人能及!”
“此人雖有功名之心,然胸無大志宏愿。曾在眾同窗面前宣稱,平生最大樂事就是在翰林圖畫院當個閑差,作些應景的畫,閑時讀讀書,然后在任上老死,此生無憾事也。可我朝并無翰林院,更無圖畫院,他這是怕得不到晉身機會,借獻畫求得名聲也。”
賀蘭書院劉翼談論著白天攔駕獻畫的斡三半。
“呵呵,這斡三半也是個令人難忘的人物。人家千里求學只為官,他倒好,只想當個閑官,倒也有幾份自知之明。”趙誠聞言輕笑道,“他這畫獻給孤,甭管好不好,孤從此就知道賀蘭書院有一個叫斡三半的。”
“國主不必奇怪,臣宅中至少也有十多封讀書人自薦書,卻不單是賀蘭書院的。”中書令王敬誠坦承道。
高智耀也是奉令來議事的,這斡三半正是當年他在西平府靈州任上時舉薦入了賀蘭書院的,他剛剛才得知斡三半的事情,面露羞愧之色:
“臣識人不明。讓國主見笑了。”
“顯達不必理會。賀蘭書院向來考評嚴厲,斡三半既然能升入書院上舍,自然也不是太差。”趙誠擺了擺手道,“諸位看看他這大作,到底如何?”
“臣對畫技涉獵不多,晉卿與明遠兩位可為國主解惑。”王敬誠拱了拱手道。
趙誠看向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在畫前品鑒賞了好久才道:“此子所作,稱得上是不可多得地佳作。有李公麟之風也!”
“李公麟又是何樣的人物?”
“回國主,那李公麟大約是宋國哲、徽兩帝在位時的人物。”劉翼接過話頭,“宋人好繪畫,眾所周之,徽宗時開設翰林畫院,親自參與授課,其人的書畫本領大概無人能及。宋人作畫,大約有山水、人物、花鳥三大類,又有不少街坊世俗畫作。
劉某以為其中以山水畫技藝最高。李成、范寬、郭熙等皆是一代名家,尤其是自郭氏起,宋人畫風又是一變,講究高遠、深遠、平遠的三遠法,令山水在遠近深淺、風雨晴晦和四時朝暮等四時更替中展現出奇妙意境。至于人物畫,宋初多與佛門有關,時人多繼承唐時吳道子的畫風。譬如名家武宗元,曾畫朝元仙丈圖,畫中八十八位神仙各具姿態,旗幟、裙裾、飄帶和花枝,無不透露出吳帶當風的遺韻。至李公麟時,人物畫又是一大變,李氏之畫技已經不見前人的束縛與窠臼。開一代新風,推陳出新也。”
眾人圍在那幅《秦王凱旋圖》前觀賞,耶律楚材指著畫作道:
“這幅畫作看來即是師法李公麟地。通幅全無濃墨重彩之艷麗,全然淡毫清墨,李氏畫技,是從粉本(草稿)白描入手,善用濃淡、精細、虛實、輕重、剛柔與曲直之法,描繪人物。
臣幼時曾得到李氏畫作的摹本,其中那幅免胄圖臣以為最佳。所描繪的卻是樞密院郭德海之先祖郭子儀陣前免胄單騎勸回紇兵退兵的故事。繪畫如文章,若無高遠之立意,縱是技法拔尖也眾,那也不過文人墨客自娛自樂,立意上也落了下乘,當不得夸耀。李氏作免胄圖時,正是大宋國內憂外患之時,不久即南渡偏安一隅。此乃臣一家之言。
這斡國銓所作之秦王凱旋圖立意甚高,這畫中人物形神俱備。不正是我大秦國蒸蒸日上萬民歸心之寫照嗎?雖然此子畫技還不甚嫻熟。布局稍有局促,但已深得李氏畫技真諦。難得的是,人物四周山水、樹木、車馬皆寫實,平遠遼闊,賀蘭巍巍,令人遐想,已經不單單是人物畫了。假以時日,此子必成大家!”
耶律楚材給出這么高的評價,倒令趙誠感到意外,他本來不過是借此畫和此作者來討論另外一件大事的。耶律楚材這么說,趙誠倒有收藏的打算來。
“臣以為晉卿怕是弄錯了,這畫明顯是文不對題嘛,秦王何在?”高智耀開玩笑道。
眾人大笑不已。
趙誠示意五個心腹們落座,又命女官柳玉兒給眾人添茶,趙誠召心腹們至這小朝廷中議事,向來隨意。
王敬誠欠了欠身子道:“如今戰事已歇,國主著手整頓朝政,厘清吏治,揚善征奸,欲求舉國大治,以使萬民歸心,令國庫充實,兵強馬壯,將來可爭天下一統。但從斡國銓攔駕獻畫一事看,臣以為朝廷開科取士已經到了必須開設之時了,當為士子所盼也。”
耶律楚材一向對此事極熱心,遂也道:“蒙古人曾不可一世,大河以北皆曾淪入其手,然百姓并未歸心,何也?百姓民不聊生自不必多言,君不見河北諸路數千儒生,皆淪為隸奴,不得自由,何談歸心?國主橫空出世,精編一強軍,出黑水,過沙磧,千里奔襲大漠,至野狐嶺一戰,河北諸侯驚懼。然國主自燕京南下,行軍過河北關山數十州,卻未遭到豪強太強的攔劫,臣敢問又是何故?”
“蒙古人只知掠奪,視天下萬民為私奴,并不懂治理。更不知籠絡天下士人之心。”趙誠點頭稱是,“非孤至強至大,不過是蒙古人鄙陋罷了。譬如流沙灘涂之上建高樓,地基尚不固,縱是萬丈高樓,一推即倒。”
“那金國名士王若虛、元好問兩位在我書院已經暫居一年有余,劉某奉國主欽命,屢次規勸他們入仕我朝。然王、元二位不為所勸。由此知之,士人歸心,則天下人方可歸心。國主若是想一統神州,怕是要多多籠絡士人。”劉翼也道。
百姓對誰來當皇帝并無太多地惡感,只要能安居樂業,沒有官府欺壓,日子能過得去,那就是明君。這御書房里的四人,王敬誠、耶律楚材、高智耀和劉翼都是各有出身地文人。然而在他們今天的心中,只有趙誠一個王者。王敬誠與劉翼曾說要忠于大金國,耶律楚材當年也曾是如此,就連本土文人高智耀當年對趙誠也曾表示誓不兩立,人心這個東西也是可以改變的,關鍵是看上位者如何去做。
“王、元兩位若是愿意歸順于孤,孤愿授其翰林大學士之職。”趙誠道。
劉翼苦笑了一下。半晌才道:“我那兩位堂兄弟倒是有些意動,想來他們對在我中興府所見所聞也有所觸動吧?”
“哦,劉京叔與劉文季有些意動?”趙誠臉露喜色。
“劉某以為他們仍對金國心存妄想,又囿于忠良孝悌的名聲,此事急不得。”劉翼道。
文人都要面子,那劉祁與劉郁兄弟倆怕是被人瞧不起,而猶豫不決。趙誠心中明了:“明遠兄還要多勸一勸。孤極有耐心,愿虛位以待。”
高智耀見趙誠有些失望,道:“國主不必牽掛,我大秦國國勢正蒸蒸日上,不出五年必有新氣象,到時候天下歸心也不是什么奢望。”
“王、元兩位皆以文詞稱著于世,也曾為官經年,但若是讓他們為一州一府之選,也不見得高明。孤雖未設翰林院。并非是對長于文詞之人有惡感,只是孤最痛恨讀書人沉湎于詞藻華章罷了。如今看來,朝廷設館閣之職,雖養閑官,亦是有其深意的。”趙誠道。
“春天時,國主曾召臣等商議開科取士之事,又命諸官舉薦人材,然兵火又起,此事遂停罷。如今讀書人怨言不少。臣等宅院前每天都有士人投書求見地。令臣不勝其煩,況求名于大臣之前。不亞于終山捷徑,此風不可姑息。”王敬誠道,“朝廷眼下又缺額甚多,譬如邊城西寧,知州一人身兼數職,長此以往,不僅無法治好一方,更滋生貪腐擅權之風。國主有志于打通青唐商道,令商旅通行順暢,則西寧、熙、河等邊州不可不察也。”
“諸卿以為開科取士,都考此什么?”趙誠盯著手中的茶杯,深思道,“宋國科舉體例也是變來變去,無數先賢名士對其弊端也都各有真知灼見,只是從未有一個善法。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習。”
眾人沉默了一會,所有問題的癥結所在,人人都能看得明白,只是還尋不到一個良策。
“中書可通告天下,明年春三月在中興府開科取士。”趙誠決定道。
“是否還依春天時地計議,三試合一?”王敬誠追問道。
“暫時如此吧。”趙誠道,“戰亂已久,想來也沒有太多讀書人赴試。令各地州府詳查身份資格,所有士子需有官員保舉其品性為好,官府提供盤纏,這點錢還是要花的。”
“那么,取額多少?”眾人幾乎同時追問,這其實所有考生最關心的問題。
“國家正是用人之時,只要文墨不要太差,皆可入選。入選者皆需在朝廷或中興府各官衙中里行三年,以觀其真實才學,才學、品行鑒衡要嚴些。三年以后若是可授一縣之官的就讓他領一縣,考評較差地就讓他們做文墨小吏,他若是心懷不滿,辭官而去,卻怪不得別人。至于像斡國銓這樣的人,全都編入翰林院,孤自有安排,算是因人設事吧?不過諸位可別將孤今日所言讓別人知道,以免橫生枝節。”趙誠想了想道,“明遠兄替孤主持此事如何?”
“里行”即“見習”之意。
劉翼連忙道:“臣料賀蘭書院赴考學生最多,臣要避嫌!”
“不如讓禮部尚書高廷英主持。”王敬誠道,“他來自中原,為人清正,又與我大秦國讀書人向無關葛。”
“那就讓高廷英主持此事。”趙誠道,“至于科考安排,中書要有一個詳策,不要令讀書人疲于奔命,不知所往。”
“遵旨!”眾人應道,又都齊齊等著趙誠下文,“考什么?”
考什么?這是一個大問題。
“孤會親自出題,無論是文詞、經義、策、論,還是書、畫、音律、法令、農學、算術等等,皆可出題,總之孤會讓所有愿為國效力之人得償所愿。”趙誠道,“這眼下還說得過去,孤可以讓所有有一技之長者得以晉身仕途,將來怕是難辦。如果讀書只為做官,所謂遺子黃金滿,不如一經,而朝廷千方百計地籠絡士人,怕并非強盛之道,冗官冗費是免不了的。”
大臣們對趙誠的顧慮并非太贊成,王敬誠便說道:“朝廷開科取士,既便是十人中僅有一人有治國賢才,也是善法,難道國主因此而因噎廢食?”
“朝廷籠絡士子,不得不多設閑職,原也是不得以而為之。”耶律楚材也道,“國主怕是有些矯枉過正了。”
耶律楚材的美須又抖了起來,趙誠心中暗笑。
“學校,所以孤曾常言,一定令民間興私學,在所開科學業上做文章,譬如經濟、金石、書畫、律法、醫藥、格物。經世濟用,格物致知,才是真學問。朝廷科舉將來更要變一變,使各地學校有教無類。一來減少朝廷辦學開支,又令天下讀收人并非全為做官而讀書。”趙誠道,“今賀蘭書院幾有成太學之勢,人人爭相入學,以得免試做官之門徑,專治一經者為研學律法者數十倍,此風不可長。”
“國主雖用心良苦,怕是有些難辦吧?”眾人表示懷疑。
“孤倒是有信心,此番科考之后,在下一次開科前還有三年時間,孤會有條劃。”趙誠道,“一步一步來。”
眾人見趙誠有革故鼎新之意,而且又似有信心實行新政,也不再表示異議,與趙誠又詳談科舉細節問題,很晚才離開。大秦國立國以來地第一次科考,上下十分重視,趙誠后來又接連與大臣們討論多次,才趕在冬至節前通告全國。
趙誠目視著眾大人們離開,才放下斡三半引發的大事,心頭輕松了不少。女官柳玉兒這時才開口說道:
“稟國主,耶律文海已經等候多少了。”
“哦,孤把這事忘了,宣他進來。”趙誠這才想起耶律文海來求見他,只是因科舉之事討論得久了,差點忘了。
趙誠正是因為白天在戒壇寺遇到了那位令他疑心名叫的圓真的僧人,才令耶律文海追查地,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有回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