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撒馬兒干城外來了一位遠方使者。
此人年紀約四十有余,大概是長途趕路,很久未曾凈面,胡須拉渣神情極為憔悴,滿臉風塵之色,唯有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他打量著眼前所見的異域風情,這在他這個中原人士看來,實在是有十分新奇之感。
“將軍!”中年人沖著陪同的蒙古軍官抱拳道,“前方應該就是撒馬兒干城了,小使這一路騎馬而來,為了趕路不及更衣凈面,請將軍讓在下找些水來凈面更換官服,不要失了我大金國朝廷的體面。”
“你自便吧!”蒙古軍官撇了撇嘴,很不以為然。他心中暗罵這個差事實在讓他受罪,要不是眼前這個金國使者,他還在燕京城內享受著美酒佳肴呢。
那金國使者麻利地跳下馬來,一個不慎差點摔倒,他在馬上坐得久了,雙腿有些麻木。數個隨從連忙過來扶起他,攙著他來到一條河邊,遞給他毛巾、銅鏡和剃刀。
使者彎下腰來,卻沒有伸手從河中捧出一掬清水來,他盯著清澈見底的河水,看著那想拼命洄游的魚兒,心中頗有感慨。他就是那條魚,逆流而上,雖然不見得成功,但卻要知難而上。
使者放下心思,麻利地凈了面,理了理發髻,隨從取了他的朱色官服和官帽來,替他穿戴整齊,當他穿戴好了,他竟感受到了有一股奇怪力量促使著他向前。
“將軍,不知貴國大汗陛下是否在撒馬兒干城內?”使者問蒙古軍官道。
“大人,這我就不知道了。”蒙古軍官道,“我汗率軍出征,自然會是在有敵人的地方,豈能如你家皇帝,只待在皇官里。”
使者沉默不言,似乎覺得沒必要回答。那蒙古軍官見他眉頭緊鎖,笑著道:“大人不必焦急,撒馬兒干城是個大城,我們先住下,然后向本地的官吏打聽一下,我想不兒罕大人一定知道的。”
“如此,有勞將軍了!”使者拱手道。
遠遠的,這一行人就看到一抹黑影就屹立在眾人的面前,高高的圓頂清真寺清晰可辨。行至城前,使者看到城外聚集著大量的人群,他們拖兒帶女,排著數十支長長的對伍。
“這是流民!”使者暗忖。他曾無數次見過這樣的場面,中原無論是交戰的地方還是未交戰的地方,因戰爭而失去家園的百姓四處奔逃,賣兒賣女,甚至易子相食,人間一切美好的辭藻都是虛偽的。而他用一路越高山,涉流沙,逾蔥嶺,所見到的還少嗎?不管是他的大金國境內,就是過境夏國時,也隨處可以看到餓死的白骨,而過了蔥嶺,甚至百里無人煙,許多村莊與城鎮幾乎荒廢了,只是流民卻很少看見,這實在是個怪事。
在撒馬兒干城,他卻看到另外一個有些不同的場景:流民們自覺排著隊伍,無論男女老幼均可以得到幾個胡餅,沒有人哄搶和吵鬧。因為所有人都能得到食物,而且持刀挽弓的巡捕來回巡視著。一字排開,有胡人書吏負責登記名單,又有仆從樣的人物一字排開在數十面大鐵鍋前勞作著,烹飪著各種食物。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大集市。
遠遠地走過來一位大官模樣的人物,因為他身旁簇擁著大批官員和護衛。金國使者見了心中很是驚異,不僅是此人的年輕,更是因為此人面相十足是個漢人,他身著一襲交領窄袖的白袍,正好蓋住腳上的高腰鹿皮軟靴,用一個銀制的腰帶束身,腰中佩著一把彎刀,那刀鞘上沒有任何雕飾,似乎與他的身份不太相符,沒有戴任何官帽,更沒有幞頭和頭巾,只用一根指寬的絲帶裹緊頭發,無比地簡潔利索,全身上下英氣逼人,說不盡的瀟灑之氣。
“英氣逼人吶!”金國使者暗贊道。
此人正是趙誠,自從春天蒙古軍進軍呼羅珊以來,他治下的人口激增,大批的難民蜂擁而來,讓他疲于奔命。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的糧食都來之不易,你們這些官吏不準浪費了我一顆糧食,誰若是不盡心辦事,我只要他的腦袋。”趙誠對著身旁的官員道,“還有這些流民,我不允許你們讓一個人隨著亂跑,每一個人都得給我收拾干凈了才準入城,衣服都要煮過,每一戶人口都要登記好了,有什么技能也給搞清楚了,能織布的就讓他到織造局去織布換糧食,會種地的就將那些無主之地分給他,愿意做小本生意的,就讓他做生意。什么都不會的,就讓他們去給我修路、架橋,總之,不能讓任何一個人挨餓,也不能讓一個人吃閑飯!我的護衛會隨時檢查你們辦事的過程,不要被我抓住了你們的把柄。”
“總督放心,我等一定盡心辦事!”身旁的官吏一片應和道。他們不得不盡心,因為趙誠當政以來,已經砍了十八位官吏的腦袋,而趙誠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助更多的人,盡管總會有人由于各種原因死亡。
金國使者一個字也聽不懂,身旁的蒙古軍官卻走上前去,恭敬地用蒙古語說道:
“小人拜見不兒罕那顏!”
趙誠轉過頭來,見到使者一行人,卻不認識這當中任何一個人,盯著那位蒙古軍官道:“嗯,你是誰?”
“那顏當然不認識小人,不過小人卻是認識那顏。小的是木華黎太師屬下的護衛,兩年前在大斡耳朵,小的隨太師覲見成吉思汗,曾見過那顏侍立在大汗的身邊,那顏的大名我蒙古人誰個不曉呢?”蒙古軍官笑著解釋道,有些巴結的味道。
“哦!那你應該在中原啊,怎么會來到這里呢!”趙誠問道,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那服色顯眼的金國使者一行人。
“回那顏,這位大人是金國朝廷的使者。”蒙古軍官改用漢語說道,“來此覲見我汗。”
“噢……”趙誠長長地拖著口音,沖著那使者笑著道,“不知這位使者大人如何稱呼?”
“本使乃大金國皇帝陛下禮部侍郎烏古孫仲端①,奉吾皇萬歲欽命,赴西域與蒙古大汗共商國是!”使者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大人辛苦了,在下趙誠,蒙古人稱我為不兒罕,是此間河中府的大達魯花赤。大人來的很不巧,成吉思汗初春時就已經出征去了,現在沒人知道他的行在到底設在何處。大人遠道而來,風塵仆仆,不如入我撒馬兒干城,休息幾日,我派人替你打探一番如何?”趙誠道。
“那多謝大人了!”烏古孫仲端拱手稱謝道。
“如此甚好,大人身為金國皇帝的使臣,來覲見我汗,身為我汗的臣子,不能不盡地主之誼,我派人引大人去館驛沐浴小憩一下,晚上我將在我的官邸設宴款待大人,大人一定要賞臉!”趙誠笑著道,不待烏古孫仲端同意,他轉頭吩咐道,“蕭不離,你引這位使者大人去館驛歇息,不要慢怠了!”
身旁的契丹侍衛蕭不離聞言一抱拳,立刻沉聲說道:“遵命!”
烏古孫仲端只得跟著蕭不離而去,不論他愿不愿赴宴,只留下那位蒙古軍官和他手下的士兵。
趙誠掏出幾枚金幣,扔了過去:“我的生日剛過,凡是我遇到的蒙古人,我都見面有賞,這些小錢你們拿去喝酒吧!”
蒙古軍官大喜,和手下忙不迭地點頭哈腰道:“多謝不兒罕那顏,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說完這些蒙古人便入城而去,至于他們喝酒會不會付錢,那就難說了。趙誠看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暗笑。
“主人,他們新來乍到,一向撒野慣了,在城里要是惹是生非,該怎么辦?”趙誠身邊的另一位侍衛陳二問道。
“看看吧,他們要是不過份,就隨他們去。”趙誠道。
“這些蒙古人就是強盜,跟他們相比,沙漠中的強盜就是大好人。”陳二小聲地低咕道。
趙誠看了看陳二臉上的不憤之色,心中莞爾,笑著打趣道:“這話可不要亂講,小心你的小命。”
“主人,我陳二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死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陳二道,“我的性命只屬于主人一人,別的人若是想要,還得看看我答不答應。”
“陳二,你這個名字不太好,我替你改個名字如何?”趙誠笑著道。
“那太好了,我在家排行老二,小的時候我爹就這么叫,我爹也大字不識一個,結果就成了我的大號了。”陳二道,“若是得到主人的賜名,讓小的感激不盡。”
“我看你跟蕭不離總是形影不離,那你就叫陳不棄吧,不離不棄,才是好兄弟好袍澤!”趙誠道。
“這個名字好,多謝主人賜名。”新鮮出爐的陳不棄興奮地跪拜道。
“起來起來,別動不動就跪下。”趙誠將他從地上扶起道。
“不離不棄,做兄弟要不離不棄。您是我的主人,對我們諸般兄弟都有活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我們諸般兄弟定會不離不棄,護衛主人身側,管叫小人與壞人不得近身。若違此誓,不如改姓貓狗。”陳不棄發誓道。
“不離不棄,好啊!”趙誠也連連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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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烏古孫仲端】女真人,本名卜吉,字子正,承安二年(1197年)策論進士,是金國忠臣,《金史》有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