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州城外,蕭不離正在忙著主持安置渡河而來的中原流民。
在他的身后,一字排開十多位小吏在他的主持下登記造冊,更遠處露天堆積著成小山似的糧食,讓流民的心稍定。流民在他前方不遠處如流水一般往前涌,伸著雙手討要剛出鍋的麥餅,一雙雙饑餓的雙眼讓蕭不離生出敬畏之心。
“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家中幾口人,有何技在身?”蕭不離坐在一張從破敗的府州城內好不容易找來的一把椅子上,有些機械地問道。
“小人姓張,打小就沒大名,因為是鐵匠,所以人家都管我叫張鐵匠!”一老頭點頭哈腰地回答道。
“嗯,到我左手后方甲字號登記!”蕭不離道。
“大人,小人聽說貴處管飯吃,還有地可分?”張鐵匠問道。
“你不是鐵匠嗎?”蕭不離瞪了他一眼,“鐵匠就應該打鐵,用來種地就是大材小用了。”
“什么材不材的,小人就那么一把式,若是大人可憐小人,能給一口飯吃,小人愿給大人做牛做馬。”張鐵匠有些受寵若驚之感,還從沒人曾將自己視作人才,想了想又補充道,“小人還有老妻,兩個打下手的兒子。”
“這很好啊,我保證你們一家會被送到中興府,三個勞力,每天給米四升五合,若是干得好,還有銀錢可拿。”蕭不離道,“若是還有閑田,授你家幾畝田。”
“大人真是活菩薩啊,敢問大人尊姓大名,我一家老小一定會在佛像前許愿,愿大人長命百歲,多子多福。”張鐵匠拍著馬屁。
“呵呵。”蕭不離樂了。轉而正色道,“張鐵匠注意了,我是賀蘭國王的屬下,你們這些中原來的百姓從此就是我賀蘭國王的百姓,要記住你們能得到糧食。是因為賀蘭國王的仁慈和寬厚之心。”
“是、是!”張鐵匠點頭附和,心說這賀蘭國王是誰不重要,那是天上的大人物。咱小老百姓又無緣相識,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還算不錯,縣管也不比現管好使嘛。
“你識字嗎?”蕭不離又問下一個。這一位看上去像是個秀才,他的嘴角還殘留著一些大餅地碎屑,他穿著長衫站在一群短衫者中間,實在是鶴立雞群,那一雙露出幾個腳趾破鞋表明主人十分落魄。如今秀才最不吃香了----連搶吃食都搶不過別人。
“大人有禮了。鄙人姓周。名鵬,字萬里。石州人士,還認識幾個字。”秀才謙虛地回答道。
“哦,那里還是金國的治下,你怎么也來這兒了?”蕭不離好奇地問道。“前些年,周某參科舉,奈何屢試不第,家中又無半畝田地。如今這世道,人總得要吃飯。在下聽說河西正招納百姓耕種。特意輾轉來此地。”周鵬拱手道。
蕭不離撇了撇嘴,不悅地說道:“考過科舉就說考過唄,又不是人人都得是狀元,為何還如此謙虛,非說什么還識得一二?讓人牙酸。不過呢。你這樣的人我懷疑你能否拿得動鋤頭?”
“大人。我拿得動、拿得動。”周秀才一聽蕭不離置疑的話就急了,見蕭不離坐在椅子上。腳上正踏著一袋糧食,連忙道,“麻煩大人請抬貴腳,讓在下試背一二。”
蕭不離移開自己的腳,那周秀子向前走幾步,抓住那袋口和袋腳,嘴中猛吸了一口氣,腮幫子鼓得圓圓地,使出吃奶的力氣,竟將這百來斤的糧食扛上了肩。
“大人,你看,我都扛起來了。”周秀才扛著糧食,在蕭不離面前走幾步,展示著自己地威猛虎步。
蕭不離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周秀才在扛起百來斤的糧食的一剎那間,眼神中流露著不甘與羞愧。
“到丁字號去登記!”蕭不離擺了擺手。
“敢問大人不知如何安排在下?”周秀才小心地問道,唯恐蕭不離不高興。
“你想種地,那是不可能的。”蕭不離斬釘截鐵地說道。
“大人,不能啊,鄙人有幾份力氣,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之輩。”周秀才急得面紅耳赤,“大人明鑒啊!”
“放心,你會被安排到適合你的地方,一定會比種地強。不過,你給我聽好了,以后不準這么太謙虛太酸腐,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蕭不離道。
“是,大人!”周秀才連忙點頭,不敢申辯。蕭不離瞅著周秀才蕭索的背影,若有所思,目光卻被耳邊的一聲炸雷給拉了回來:
“大人、大人,輪到小人了吧?”
大嗓門地主人是個壯漢,身高七尺有余,愣愣地立在坐在椅子上地蕭不離面前,讓蕭不離感到有一座大山撲面而來,只是壯漢身上的氣味不太那么友好。
“退后點,退后點,靠這么近干什么?還有,麻煩你說話聲小一點,我還沒到耳背的年紀!”蕭不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壯漢感到有些尷尬,撓了撓頭道:“小人孫虎,大人你還是收下我吧。我比那酸秀才有力氣。像這樣的一袋糧食,我能背倆一口氣跑出十里地,決不含糊。”
“力氣大,你怎不投軍去?”蕭不離問道。
“大人說得對,我是吃過幾天兵糧,先是金國官軍,然后是劉家軍,不過小人飯量大,他們都不管飽。所以……”孫虎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不過小人騎術精湛,武藝超群,大人若是留小人做跑腿、護衛什么的,一定不會后悔,只要大人每頓管飽!”
孫虎自吹自擂。
“你還挺誠實的嘛!”蕭不離樂了,“不過,飯量大不是罪過,馬養肥了才有沖勁,人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
“大人真是英明啊,您老一看就是英明神武。大人答應留下小人了?”孫虎面有喜色。挺著胸脯道,“大人盡管放心,小人一定管好自己的肚子,不多吃!”
蕭不離強忍住心中的笑意,吩咐道:“去丁字號報道。登錄!”
“大人,為何要我跟那酸秀才一處湊合?”孫虎覺得自己應該比那周秀才高一階。
“別廢話,要你去你就去。問那么多干嘛!”蕭不離佯怒道。
“是,大人,小人知錯了,您別生氣,小人這就依您的吩咐,馬上就去。”孫虎連忙轉身飛奔,還不忘回頭扯著大嗓門。“大人。您可別誆我,一定要管飽哦!”
蕭不離強忍著要將這位孫大嗓門暴打一頓地沖動,又問下一個人:“報上名來!”
“這位大人有禮了,在下郭侃!”來人短暫愣了愣,自報家門,聲音極年輕,卻是中氣十足,隱有慷慨豪邁之氣。
蕭不離的目光正好落在出現在面前地一對靴子上,這是一雙做工很不錯的鹿皮快靴。他的目光不由得從靴子由下往上移,只見靴子地主人卻是戎衣在身,貼上地鎧甲讓此人顯得英氣逼人,眉如寶劍離鞘出,正是高大英挺地好兒郎。
蕭不離眼前一亮。起身好奇地問道:“在下蕭不離。乃賀蘭國王屬下中興府提刑官。不知將軍從何而來,有何公干?”
“蕭大人言重了。在下乃都元帥史天澤史元帥一百戶而已。”郭侃見蕭不離滿臉疑問,頓了頓補充道:“郭某家祖名諱郭寶玉是也!”
“哦,原來是郭大人之孫,失敬、失敬!”蕭不離一抱拳,“不知郭百戶來此,是為了公事,還是……”
“我祖父隨成吉思汗征戰多年,家父家叔也長年在外征戰,難以脫身,郭某身為孫輩卻也無緣在先祖身邊盡孝道。蒙賀蘭國王高義,將我祖父葬于賀蘭之巔,家父得知此事后,囑咐我一定要親赴賀蘭祭拜,并向賀蘭國王大駕當面致謝!”郭侃道。
“郭百戶有心了,我家國主若是聽說您來了,一定十分高興。閣下地祖父生前與我家國主可是忘年之交。”蕭不離道,“郭百戶遠來是客,蕭某愿鞍前馬后效勞,為郭百戶引路。”
蕭不離見這郭侃少年英俊,儀表堂堂,心中歡喜,刻意地表示親近之意。至于郭寶玉與趙誠是不是忘年交,他并不敢確定,不過趙誠對郭寶玉身后事是極為用心的,那賀蘭之巔地墳塋還是趙誠親自挖掘修建的,那郭寶玉死前也只有趙誠一個人陪伴在他身邊。
“如此,有勞大人了!”郭侃彬彬有禮地抱拳道。
“蕭某斗膽請郭百戶暫歇息片刻,等蕭某將俗事了安排一下,再賠百戶大人共赴中興府如何?”蕭不離看了看四周鬧哄哄的情景,有些歉意地說道。
“不敢、不敢!”郭侃連忙道,“大人公務要緊。”
蕭不離引著郭侃及他的三十名從人,從府州出發向西,越過屈野河,映入眼簾的就是無盡的沙磧之地。然而這里并非是不毛之地,行不多久,就是一片面積較大的湖泊、草地與沙地相間地區域。廣袤地湖澤四周及低洼之地上,生長著紅柳、沙柳、酸刺和成片的油蒿叢,這些灌木組成了一個天然的綠洲,阻擋著沙丘的移動,調節著灘地的水場,保護著一片十分不錯的草場。
正是春天草場剛長成的季節,間或可以看到蕃人或好奇或慌張地打量著蕭不離這一行人。大大小小的湖泊碧波蕩漾,白色的羊群和奔騰地駿馬點綴其中,風吹草低現牛羊,組成了春日里的一番好景致。
這里名叫地斤澤。
“蕭大人,夏國故土果然別有一番景致,讓在下過目難忘。”郭侃驅馬上前一步道。
“郭百戶一向居于中原,對外地的風物感到新奇也不奇怪,正如蕭某對中原很是向往一般。”蕭不離回頭道。
“蕭大人不是中原人士嗎?”郭侃問道。
“在下生于西域,家祖則是中原關外契丹人。”蕭不離道。
“那蕭大人為何出現在此地?”
“我家國主于我有恩,所以我就來了唄。”蕭不離目光注視著前方,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郭侃見蕭不離的神色有些悲傷,以為自己不小心觸到了他地傷心事,便乖巧地閉口不再言語。
前方突然傳來了喊殺聲,蕭不離心里一驚,連忙拍馬躍上了一個一道沙梁地。沙梁之下兩撥人正在廝殺,進攻地一方是蕃人的打扮,他們將一個運糧隊圍在當中,不停地在四周游走放著冷箭。居中防守地一方處于劣勢,一個漢子赤著胳膊挽著弓,那古銅色的肌肉墳起,如標槍一般站在中間對著蕃人怒罵:
“兔崽子們,有種過來啊,老子大號叫秦九,告訴你們,就是怕你們到死也不知死在何人的手里。”
秦九是從靈州押運糧食去府州的,不巧在經過蕃人的地盤上被盯住了。這里的蕃人不種糧食,只能去與外地交換才能得到糧食,因此當秦九的運糧車隊經過此地時,蕃人們就做起了打劫的買賣。
秦九也發現了這支蕃人不懷好意,只好命令運糧隊弓箭手將糧車圍成圓陣,阻擋著騎手的沖殺,一邊躲在糧車下交叉射箭還擊著。蕃人一時找不到辦法,相持了一個時辰。站在圓陣中間自然成了蕃人的首要目標,但是因為圓陣足夠大,箭也沒法夠得著。秦九站在中間用漢話痛罵,蕃人雖不大聽懂但卻知道他嘴里不會有好話,氣得哇哇叫。
但是蕃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有膽大的策著馬一段沖刺,借著地勢竟越過車陣,向圓陣當中的秦九沖了過來。秦九眼疾手快,毫不猶豫地沖著騎手怒射,那騎手在空中躲閃不及,慘叫一場栽倒在地。另一個蕃人從背后沖了過來,舉著馬刀劈頭砍了過來,秦九一側身讓過了一刀,電光火石之間竟將那人拖下馬來,直接用箭頭刺入對方的胸膛,再狠狠地朝對方的臉踩了幾腳,將那人的大好頭顱踩進了沙地里,對方掙扎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
“好!秦大人再教訓他們幾下!”趴在糧車之下的弓箭手們高呼,“讓他們嘗嘗我靈州人的厲害。”
“哈哈,還有誰來試一試!”秦九唾了一口唾沫,肆無忌憚地大聲嘲笑著。蕃人面面相覷,面有驚懼之色,猶豫了一下。
秦九內心中并非是他表面上看得那樣自信,因為運糧隊大部分人都是臨時征發來的靈州百姓,雖然靈州百姓無論蕃漢大多會騎射,有些人的騎射功夫相當不錯,但臨時改變角色還是有些勉強,箭矢總會有用盡的時候,相持下去的結果會很慘。
不過當他的目光越過了圍攻的蕃人,他看到了沙梁之上的蕭不離剛剛做完一個十分有力的手勢。
秦九笑了,笑得如同頭頂上的春日一樣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