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這一夜都睡得極不安穩,臨近天明時,又發起燒來,鐵鉉也連帶著一夜未眠。
敷額的毛巾換了一條又一條,秦挽的熱度卻始終降不下去。鐵鉉的眼睛都紅了,可是也沒有辦法。他不是沒想過再去找燕南悠過來幫忙,但是想想嚴青的眼神,又覺得磣得慌。再想到秦挽和他說的最后那句“我一樣會除了你”,鐵鉉就覺得很是心寒。
鐵鉉現在有些錯亂,看著秦挽失去血色的臉和黯淡的唇,時而憐惜,時而又覺得恨不得此刻掐死了他,讓他再不能做亂。一顆心就如同油煎水浸般,不是燒得慌就是涼得很。
每每把手伸到秦挽的脖子上,鐵鉉便又想起昨天夜里他站在甲板上,迎著風如仙人般的瀟灑模樣,便又不忍心下手。再想到自已被掐時的難受,手已經縮了回來。
到后來,鐵鉉索性放棄了這種折磨自已的行為,擰了條濕毛巾搭在秦挽額上后,把床上的兩條被褥全包到秦挽身上,自已隨便披了件外袍就窩進一個角落倒頭大睡。
鐵鉉實在是累極了,這一覺連夢都沒做一個,等醒來的時候,居然已是正午。
雖然船上沒有打更的更夫,但是透過靠船外側的窗子曬進來的陽光卻是做不得假,鐵鉉下意識搓了搓眼睛,然后大大打了個噴嚏,緊接著才如夢初醒般跑到床邊。
果然,秦挽已經不在了。鐵鉉恨恨的捶了一拳,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其實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樣?秦挽就象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勸他向善他不聽,偏是要往窮山惡水里走。他鐵鉉就算對他再有情有義,秦挽恐怕也是當成吹過的風,過了就算。
“鐵鉉,該下船了。”房門外響了兩聲叩門聲,燕南悠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鐵鉉應了一聲,連忙先去開了門,然后手忙腳亂的用昨夜剩下的水稍稍洗漱了一番,便跟著燕南悠向甲板走去。
“燕大哥,你看到秦挽沒有?”鐵鉉問的時候,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與秦挽有仇的是他,被秦挽下毒的是他,刺秦挽一刀的是他,偏偏要救秦挽的也是他。
燕南悠搖頭:“嚴青昨夜有些不適,我們不過比你早起片刻。”
鐵鉉覺得這話題有些發窘,連忙繞開:“那些名門大派呢?”
燕南悠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拉一臉不高興,明顯在發脾氣的嚴青:“都在外頭等著你呢。”
鐵鉉嚇了一跳:“等我?等我做什么?”
等上了甲板,鐵鉉真正是大吃一驚,各門各派似乎早已恭候多時,很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燕大哥,他們怎么變得這么客氣?”鐵鉉一說話就感覺到眾人的眼光刷的集中過來,連忙壓低了嗓子。
燕南悠也低聲道:“因為你就一個,他們人太多,搶不過來……”
“啊?”鐵鉉傻眼了,他根本就不明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打鐵的,怎么就受到這么多人的關注?
之前峨嵋派來找麻煩,可是一點客氣都不講的,現在簡直就象變了個樣子。那些弟子紛紛對鐵鉉露出善意的表情,就連紀仙兒也擠了個笑給他看。
秦挽也不在這里。鐵鉉下意識就四處找尋秦挽的下落,看了一圈之后,有些許失望。
“你不必擔心,我昨天給的傷藥雖然烈,但是效果好,而且,你那一刀扎得也實在沒什么水平……”燕南悠的樣子極象是在忍著笑,鐵鉉又鬧了個大紅臉。但是一瞥到嚴青變得愈加難看的臉色,鐵鉉便趕緊轉開了視線。
“等時間空下來,我給你講講人體穴位,還有怎樣一刀致命……”鐵鉉聽著燕南悠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話,臊得簡直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各大門派盯著鐵鉉就象是盯著一塊香饃饃,讓鐵鉉很是不適。好在這群人中間,還算有個他能說上話的人——武天德。
武天德是從岸邊飛上船的,他一上船就對著大家抱拳行禮,依舊是干凈清爽的灰藍俠士長服,颯爽的英姿,讓守在甲板上等待指示的不少女弟子都紅了臉。
“各位,秦公子已經在百安居打點,請各位先去那里住下,楊教主最遲明日便可到達。”武天德大聲說著話,中氣十足,正義凜然,果然哪里看都像大俠。
鐵鉉看了有些羨慕,不知什么時候,自已才能如武天德一般意氣風發。
“大俠是最辛苦的,除了面上好看,什么也不是……”嚴青突然說話了,鐵鉉回頭看他一眼,發現他此時居然神情平淡,不象是發瘋,聽語氣似乎對江湖的事看得十分通透。
鐵鉉應了一聲,覺得手心里直冒涼氣。這個嚴青不象燕南悠一般,總給他春風拂面的感覺,反而有些陰森,雖然說的話挺有道理,但老是被別人看穿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大師兄,那個呆個子呢?跟誰住在一起?”紀仙兒一邊說,一邊還轉頭對著鐵鉉露出一個自以為善意的笑容。
鐵鉉立刻往燕南悠身后躲了躲,他現在是看到漂亮的女人就害怕,當初不過是多看了這個紀仙兒兩眼,沒多久千佛手就死了,緊接著連擎云也死了。雖說兇手不是紀仙兒,可鐵鉉就是覺得這是因為碰了她染了煞氣。
鑄刀的人都信命。能否鑄出好刀,都是命中注定的。若是強行逆天,便要付出代價。有的人斷臂成刀,有的人以血相淬……總而言之,刀也有靈性,該你鑄得就能鑄,若鑄不得,只怕是耗盡心力,也未必能成。
反正他現在是看到這個女人,恨不得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武天德呵呵笑道:“鐵鉉和燕大俠的房間安排在一起,我會住在他們旁邊,這樣諸位也不必擔心其余門派有人不守信用去傷害于他,如何?”
鐵鉉現在十分敏感,他立刻就注意到,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在聽到武天德與自已比鄰而住時,臉上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雖然他不知道自已身上那張根本看不懂的藏寶圖有什么秘密,可也清楚這些人都是不懷好意。
寶藏啊!是人都會心動的吧?就連鐵鉉他自已,也很想知道那所謂的驚天寶藏究竟是在哪里,長得什么樣子。
紀仙兒雖然不是很滿意武天德的安排,可也知道峨嵋就算想吃獨食也得看有沒有本事。誰都知道藏寶圖真正的秘密掌握者是太一教主楊慕言,若沒有他,就算得到鐵鉉也是無用。而且,各門派雖做出一副矜持的樣子,掌門依舊老老實實躲在自已的山門中,但事實上,他們與前來尋寶的領隊弟子之間聯系不斷,都是恨不得能身赴現場。
不僅峨嵋,各門各派都是如此,人也是一派比一派來得多。只有少林,居然僅派了一位年輕弟子前來。不明所以的人真當少林是無欲無求,可認識這個弟子的人都心存忌憚。此弟子非一般小僧,而是戒律堂三大長老的關門弟子明空。
明空為人與戒律堂的三大長老一模一樣,鐵面無情,且一身外功練得是如火純青,光見到他勁瘦精干的身材,明顯外凸的太陽穴,還有如死水般暗沉的眼,一般人就退避三舍了。
就連少林也是如此重視,更不要說其余門派。像紀仙兒,是了塵師太內定的下任掌門,而武當,則來了最受張涵山喜愛的大弟子張祈,昆侖則派出了一輩弟子中武功心計最為出眾的三弟子吳昱殷……諸如此類。
誰都想著能將寶藏的關鍵——鐵鉉牢牢掌握在手中,就算不能獨食,也希望能與鐵鉉或楊慕言交好,等尋到寶藏時好為自已門派多謀福利。
峨嵋本是得了先機,不料,在不知鐵鉉身份的情況下,已是結了個怨,此時就算想化解,也不是容易的事。其余門派則是尚未尋到好時機來與鐵鉉交好。
紀仙兒雖然倍受寵愛,心里也不免有些憂慮起來。
就這樣,眾人各自心懷鬼胎的下了船。
岸上已等了數個黑衣人,還有十來輛馬車。領頭的黑衣人,鐵鉉覺得有幾分面熟,于是多看了幾眼。那黑衣人似察覺有人在盯著自已,也轉頭一看,和鐵鉉對了個正著。
鐵鉉頓時激動的微微顫抖,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燕南悠先扶著嚴青上了馬車,轉頭看鐵鉉仍杵著不動,便出聲問道。
鐵鉉的聲音都有些抖:“沒什么。”他說完立即鉆進馬車,動作之快,等他反應過來時,已坐在嚴青身邊。
“愛恨交加的滋味如何?”嚴青本一手支著額,斜倚在軟靠上,此時眼都不張就悠悠冒出一句。
鐵鉉看著嚴青,覺得心底直發毛。這個男人似乎具有洞察人心的能力,這種感覺任誰都不會舒服。
“在說什么?”燕南悠一上馬車,鐵鉉就覺得緊繃的肌肉放松了下來。再看嚴青的時候,他似乎又沒有任何異常,嘴微微撅著,好似仍在為昨夜的事不滿。
燕南悠只當鐵鉉和嚴青在說閑話,也不在意,毫不避諱的挨著嚴青坐下,把嚴青摟進懷里。嚴青狀似不滿的掙扎了幾下,就心安理得的挨靠著。
鐵鉉連忙把視線轉開,他算是已經習以為常了吧?可是每次見到燕南悠和嚴青那種粘粘膩膩的樣子就覺得不舒服。他倒是對燕南悠的舉止倒沒有什么不適的,或許是知道他雖表面看著冷淡實則溫柔。可那個嚴青,總象是不那么簡單。
隱隱之間,鐵鉉居然也替燕南悠擔憂了起來。那個嚴青到底真瘋還是假瘋?會對燕南悠不利嗎?
等各派人士都進了馬車,黑衣人就吆喝著開路。
鐵鉉本著眼觀鼻,鼻觀心的念頭,盡量忽視跟孿身嬰兒般緊貼在一起的另外兩人。
但嚴青就象是存心一般,一會兒粘著燕南悠要親熱,一會兒又耍脾氣推推搡搡。鐵鉉光是聽著都滿頭大汗,心底不由得佩服燕南悠的耐心。不過這倒也證實了嚴青確實瘋得不輕。之前那些只言片語,可能也只是他的瘋話而已。
由河埠口到百安居的路程并不遠,倒是馬車浩浩蕩蕩的行進,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不少人都湊上前來看熱鬧,反倒耽誤了一些時間。
就算如此,馬車行了半個時辰不到,也終于抵達百安居。
百安居的滾金邊大旗依舊迎風飛揚,無比闊氣。與此同時,入口處走道兩側還排了兩道半人多高的盆栽,中間鋪上了紅地毯,到處掛起了紅綢彩帶,搞得喜慶非凡。
鐵鉉正看得滿腹不解,便聽到那個黑衣人在馬車外道:“各位大俠,請下馬車。”
那黑衣人正是當日在小村附近關口處截捕他的領頭人。鐵鉉一見他,便又想起秦挽逼得鐵師傅殉刀,心里如刀割般難受。
燕南悠似是察覺鐵鉉的不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鐵鉉,放下并不容易,隨心而行吧!”
鐵鉉想起千佛手也曾說過冤怨相報何時了,又想起千佛手對燕南悠放不下的情及死前不能相見的遺憾,頓覺人生似乎便是如此,總有得不到的東西,也總有不能挽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