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男人有淚不輕撣,然而鐵鉉卻如同終于得到了宣瀉口,當初失去鐵師傅的傷心絕望與此刻眼睜睜看著千佛手口述遺言的悲憤交織在一起,淚水不停的涌出來。“前輩,你為什么不去找她?告訴她?”
千佛手一手捂住仍在不斷滲血的腹部,另一手則松開對鐵鉉的緊箍往自已臉上一抹,顯得十分年輕的臉又重新露了出來:“你替我去看他,告訴他,千佛手不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他答應做的事,從來不會失言……”
鐵鉉一昧的點頭:“前輩,你放心罷,我一定會告訴她,替你照顧那位夫人……”
“夫人?”千佛手重復道,突然放聲大笑,可惜不過笑得兩聲,便按著腹部低聲吸著氣,眉頭緊鎖:“他不是什么夫人,他是一個男人……”
“啊?”鐵鉉大張著嘴,臉上的淚痕還沒有擦去,顯得有些滑稽。
“爺爺我縱橫江湖四十余年,從來沒想過會碰上讓我心動的人……可惜我們相遇得不是時候,他雖利用了我,卻也是我欠了他的……”千佛手的眼神又不知道飛去了哪里,只是一個勁的低語著。
鐵鉉的悲傷被千佛手這一通述說沖走了一半,他又是震驚又是迷茫。怪不得千佛手總開他和秦挽的玩笑,原來千佛手斷袖斷得如此徹底……
“你替我告訴他,就算千佛手不是英俊偉岸,卻也不是丑陋老朽,絕不是配不上他……”千佛手的目光不知何時又轉回鐵鉉身上,說話的語氣變得急促起來,有些枯瘦的手指又緊緊的掐住了鐵鉉的手腕。
鐵鉉連忙點頭:“前輩您放心,我一定會替您完成心愿……幫您報仇……”
千佛手堅決的搖頭:“傻小子,你還太嫩了。江湖恩怨,永遠休止,冤怨相報何時了,不要替我報仇……”
鐵鉉只覺得心中空空落落,至今不知鐵師傅死于誰手,現在又不能替千佛手報仇,他覺得自已沒用到了極點。
“別鉆牛角尖。人活一輩子,能快意恩仇固然最好……但一山還有一山高,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若想遠離這些仇怨遠些,便永遠不要涉入其中……一旦人在江湖,便是身不由已……”千佛手不知想到了什么,說得十分感慨。
鐵鉉見他氣色轉好,心中又有了希望,說不定千佛手的傷勢并不如他們想得那么嚴重。
不料,鐵鉉才放松片刻,千佛手便再一次掐痛鐵鉉的手:“傻小子,人之將死,其言必善。我雖對你沒有什么好心思,但還不至于害你……那個秦挽……你千萬小心……”
鐵鉉下意識就想維護秦挽,可千佛手的眼睛那么灼灼的看著他,他便沒了頂嘴的心思。見鐵鉉沒有再反駁,千佛手的眼光終于慢慢暗下去,扣緊的手指也一點點松開,終于重重的一落。
鐵鉉覺得心一下就被掏空了。他曾聽著殉刀聲失去了鐵師傅,但畢竟沒有親眼見到。莫珍珍的父母雖也死在他面前,但畢竟只相處不到半日,悲憤遠大于心痛。而千佛手雖總是嬉皮笑臉,動不動就打他罵他,也總愛說些鐵鉉不愛聽的防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鐵鉉可以感覺到千佛手身為長輩對他的關愛。無論是因為出于想得到寶藏,還是因為鐵師傅的面子,千佛手總歸是待他不薄。如今,他卻毫無能力的看著他撒手而去……
淚水模糊了眼睛,鐵鉉只是靜靜的坐著,很長時間都沒有變換姿勢。他可以感覺到抱在身前的千佛手的體溫正在慢慢消逝。入鼻的依然是不好聞的體味,但鐵鉉卻覺得有幾分親切。鐵鉉突然有一種滄桑感,那種茫茫天地,自已就象一片枯葉般起伏,起伏全由未知的命運。
時間慢慢流逝,從清晨的亮光到日落的余暉,鐵鉉始終呆呆的坐著,手里也始終扶著千佛手,一直不肯松開。
莫珍珍來勸了幾次,卻喚不起鐵鉉半點回應。
鐵鉉不是不知道莫珍珍在好心勸解,可是他不想回應,他只是想靜靜的坐著,不想從前,不想以后,就連現在也可以逃開。他第一次對人生產生了迷惘,若真能不問世事,一心鑄刀,也真可以算得上是人生至幸。可如今自已身處在漩渦之中,究竟該如何才能抽身。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鉉恍惚中聽到身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那步伐如此熟悉,每踏下一步似乎都要拖一點,這正是秦挽特有的走路習慣。
“鐵鉉,節哀吧,人死入土為安,你讓千佛手前輩安心的去吧……”秦挽伸出手,想拍拍鐵鉉的肩,卻又止住了。
鐵鉉看著投印在地面上的影像,嘴里滿滿的苦澀滋味:“秦挽,真的不是你?”
“什么?”秦挽慢慢的收回手:“你想問什么?不如一起問出來,不要憋在心里,我們不是好兄弟嗎?”
鐵鉉閉了閉眼,將千佛手已經變得僵硬的身體放平在桌面上,可是明知道秦挽就在身后,卻仍是不敢回頭。“秦挽,你是太一教的人,你和我的相遇真是巧合嗎?”
“是!”秦挽答得十分干脆,也過□□速,反正使鐵鉉產生了一絲疑問。
“前輩他昨天夜里說要去找你,你有沒有見過他?”鐵鉉輕聲問,語調帶著連他自已都輕易察覺的微微顫抖,十指則緊緊的扣在木桌面緣,深怕自已的軟弱顯示在秦挽面前。
秦挽搖搖頭,鐵鉉看著那隨之而動的影子,全身頓有如釋重負的虛弱感。
“昨夜的確有人來找我……”鐵鉉的心頓時又提得老高,但秦挽依舊十分坦然:“那人就是昨天找你麻煩的峨嵋派連擎云……”
“他?”鐵鉉正在揣度那個白衣男子找秦挽究竟是何原因,卻猛的想起千佛手說過,暗算他的正是一個白衣男子,而且手持鐵扇。這不正是那個峨嵋的連擎云嗎?
“千佛手前輩找我有何要事?”秦挽嘆了口氣,終于伸手扶著鐵鉉的肩,將他轉了過來。“你一天不吃不喝,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先坐下來休息一下……”
鐵鉉雙眼發紅,他忍著想哭的沖動,有些沙啞的說道:“前輩只是想問一些與我有關的瑣事,沒有什么……那個連擎云找你做什么?”
秦挽扶著鐵鉉在一邊坐下,替他倒了杯熱茶。“他想替他的小師妹討回公道,結果卻在我手下吃了點虧……我雖有心教訓,但畢竟擔心太一教與峨嵋會起沖動,于是只好放他離開……”
“莫非是昨日我使得峨嵋派受辱,而前輩是和我一起的,于是那個連擎云便拿前輩出氣了?”鐵鉉喃喃說道,越想越覺得有理。他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秦挽,我要找那個連擎云算帳……”不想,鐵鉉剛站起來,便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就又坐了回去,等了好一會,眼前才逐漸亮了起來,景象慢慢恢復。
秦挽滿臉憂慮道:“鐵鉉,你先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峨嵋是大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急于這一時……況且,是不是連擎云,還有待確椎……”
“不用再說了,一定是他。”鐵鉉扶著額頭低吼:“除了他還有誰穿白衣持鐵扇,一定是他對我懷恨在心,于是……前輩,都是鐵鉉害了你……”
秦挽默默的看了鐵鉉片刻,突然走到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想哭就哭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憋久了傷身……”
鐵鉉滿腹的悲痛似乎都因這句話找到了突破口,他雖緊緊的咬著牙,淚水卻不停的滑落。自小村出事以來,鐵鉉以往的信念與對人世的看法通通都遭到了否定。為什么勢力大的教派便可以隨意欺負別人?為什么自已得罪了人,別人不來殺他,卻偏偏要向旁人向手?為什么與世無爭的村民們、鐵師傅、還有自已會被不停的追殺……許多的為什么讓鐵鉉喘不過氣來。不知不覺間,他竟緊緊的環住了秦挽的腰,把臉埋于其間,長時間無聲的哽咽著。
秦挽眼底浮出一絲不忍,然而更多的是為鐵鉉放下全部心防的快意。就在昨夜,秦挽已收到了楊慕言傳來的消息:“靜觀其變,繼續取得鐵鉉信任,除掉他身邊可能妨礙計劃之人,錢凜之死不必再理會……教主已經動身前往揚州,屆時再與你聯系……”秦挽在錢凜死后便把責任全數推到了千佛手身上,如今真正是死無對證,秦挽的嘴角微微上勾,露出詭異的表情。
鐵鉉很便回過神來,等發現秦挽腰間一塊全是自已的淚痕時,有些不好意思的坐直了身子:“抱歉……”
秦挽佯怒:“你還當不當我是兄弟,兄弟有難有什么抱歉可說的……”
鐵鉉的眼圈又紅了起來:“秦挽,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會怎樣……”
秦挽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別說傻話了,你先擦把臉好好睡一覺,膳食我會讓店小二替你送到房里去……至于千佛手前輩的后事,就交由我來處理吧……”
鐵鉉輕輕的點了點頭,再一次走到千佛手的尸體邊,低聲道:“前輩,你放心,我不會特意尋仇,但我一定要討個公道……我不會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鐵鉉慢慢的上了樓,發現莫珍珍守在樓梯口,也是兩眼發紅,似乎也曾哭過的樣子,眼皮有些腫。
“珍珍,你怎么了?”鐵鉉心情尚未平復,實在無力去安撫莫珍珍。
莫珍珍擦了擦眼睛道:“鐵大哥,我見你傷心,也跟著不好受了。”
鐵鉉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好了,不要再難受了,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莫珍珍差點被鐵鉉笨拙的安慰逗得笑出來,但是轉眼又消沉了:“鐵大哥,現在你要找的人也出事了……你準備怎么辦?”
鐵鉉沉默了片刻:“珍珍,我要去一個地方,你就不必跟了……”
“什么?”莫珍珍吃驚道:“這怎么可以?你答應過要一直照顧我的……”
“不……不是……”鐵鉉心中掂量許久,終于說道:“你放心,我會在臨走前將你托付給秦挽……你不是喜歡他嗎?”
原以為莫珍珍會點頭,鐵鉉說這些話時心中也是不明所以的糾結心揪,不料,莫珍珍卻搖頭道:“鐵大哥,我說了把你當做大哥,不是哄你作罷。我父母已經死了,這世上能和我扯上一絲聯系的人,也只有你了。莫說秦大哥對我是否有意,我都絕不離開你的身邊……況且,我也失去過親人,知道這種煎熬是如何難忍,你不要趕我走……現在讓我來照顧你罷……”
鐵鉉覺得冰冷的心再一次溫暖起來:“好……妹子……”
“大哥……”莫珍珍也有些動情,眼圈又紅了起來。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突然齊齊開口:“你好生休息!”
異口同聲的話讓兩人齊齊一愣,很快便相視而笑,至此,他們都知道,從今往后,這兄妹的情份是再也舍棄不掉了。
秦挽做事一向有條理,就連后事也是辦得井井有條。不過有句話說得好:錢能通神。鐵鉉覺得秦挽身上似乎總有用不過完銀子,就算如此,他也覺得歉疚不已。不是他不出銀子,而是他輾轉來到揚州,身上的盤纏壓根就沒剩幾個,若不是當日碰上秦挽,今日極可能已經在街頭流浪。
待后事處理好后,秦挽便問起鐵鉉日后的打算。鐵鉉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但想到要替千佛手去看那位青潭鎮的大夫,又不好意思說,便只好含糊其詞的說他要替千佛手去揚州附近的小鎮探望故人。
鐵鉉私心里是不愿意與秦挽分開,但他也知道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緣份便如宴席,遲早有離散的一天。
秦挽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默默的端茶喝著。
鐵鉉意外的發現,秦挽似乎從來沒喝過酒。鐵鉉在小村里的時候,偶爾也是會品一點烈酒,雖然算不上什么好酒,但是足夠濃嗆,就如同鐵匠鋪里飛濺的火星,只要沾一點點,便會讓人有一種渾身發熱的感覺。是男人,都愛這種感覺。但秦挽卻沒有。
事實上,從秦挽與鐵鉉相遇起,鐵鉉就沒見過秦挽喝酒,甚至還連帶著受了影響,也跟著喝起茶來。其實他根本就不懂那澀澀的茶水里到底哪里有什么唇齒留香的甘美滋味。
兩個靜坐片刻后,秦挽放下茶盞,微笑道:“鐵鉉,我們雖相處不久,但卻份外投緣,如今我也無事可做,不如就陪你一同去青潭鎮吧?”
鐵鉉心中高興,可嘴上卻道:“你不是要替太一教辦事?如此不耽誤嗎?”
秦挽的手指在茶盞邊緣輕輕劃動,半晌才答道:“不必擔心,事已辦好。”
鐵鉉自然不會再把秦挽往外推,于是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原本想向你借些盤纏,如今看來不用了……”
秦挽半真半假道:“好你個鐵鉉,居然把我當成活動錢莊了……”
兩人有說有笑了片刻,都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珍珍呢?”鐵鉉突然想起來莫珍珍交待他的事,臉上開心的表情頓時有些僵硬起來。
秦挽應道:“好象是聽說你要走,幫你去準備行李了。”
鐵鉉覺得現在的日子再好不過了,有親人,有朋友,夫復何求。“秦挽,你有沒有想過何時娶妻生子?”
秦挽有些奇怪的看著鐵鉉,不過他仍然想了想才回答:“沒有。”
鐵鉉覺得心中莫名的雀悅起來:“為什么?”
秦挽隨口應道:“沒有為什么,可能是沒碰上合心意的女子……再說,我現在忙著做大事,實在無暇顧及……”
鐵鉉在這時又難得的用上了他的聰明,立即轉開了話題:“有理。我從未來過揚州,這青潭鎮究竟在何處?”鐵鉉心里默默對莫珍珍說道,他已幫忙試探,但秦挽無意,便不是他不推波助瀾了。
鐵鉉和秦挽都沒有過多的行李,莫珍珍收拾起來也簡單,于是便決定隔日動身前往青潭鎮。眼看就能成行,沒想到的是,鐵鉉雖未去找峨嵋派的麻煩,峨嵋派卻來找麻煩了。
百安居的一樓大廳里除了上回欺負鐵鉉的那原幫人馬,還加上了一些陌生臉孔。就連武天德也一臉興事動眾的模樣。但令鐵鉉在意的是,那個連擎云卻沒了蹤影。
“連擎云在哪里?”鐵鉉不明所以,卻仗著有秦挽撐腰,壯著膽子上前問道。
紀仙兒惱恨有加的嬌斥道:“一定是你,你和連師兄結了仇,所以便趁夜殺了連師兄……”
“什么?”鐵鉉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連說話都不流利了:“我……我沒有……”
“裝什么傻?”紀仙兒更是生氣,漂亮的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有些嚇人:“連師兄初到此地,除了與你們有過結,還有誰會對連師兄下毒手?”
鐵鉉這才算聽明白了,紀仙兒顯然不是在針對他,而是指桑罵槐。鐵鉉又不會武功,只不過力氣大些,這紀仙兒應該是在暗指秦挽就是殺人兇手。
秦挽只是面不改色的坐著,連辯解都不屑做。鐵鉉見了,心中底氣更足,就算連擎云死了又如何,如果連擎云不死,遲早有一日,他也是要去討回公道。若真是秦挽下的手,鐵鉉也只會感激而不是怪罪。
“姑娘,你不要含血噴人,連擎云殺了我的師伯,我還沒有找他算帳,現在你們居然還敢來尋仇?”鐵鉉有些生氣,他第一次發現,小村以外的人似乎都不太講道理。
紀仙兒伶牙利齒的反駁:“你有什么證據?”
“我……”鐵鉉語塞,唯一的證人在昨日就已入土為安,如今又去哪里找回證人?
“說不出來了?”紀仙兒冷笑,伸手一揮,原本三三兩兩圍坐的峨嵋弟子都涌了過來:“我這邊可都是證人……”
鐵鉉心中大急,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直坐在人群后頭沉默的武天德,他似乎也在縱容紀仙兒的刁蠻,而沒有絲毫的阻止之意。
“想找在下的麻煩,直接說就是,我最討厭拐彎抹腳、旁敲側擊……”秦挽鏗的一聲拍下茶盞,那瓷器本是易碎,可秦挽居然可將之拍入一半入桌,且沒有碎裂。
這一手頓時震住了武天德,他騫的站了起來。“仙兒,退下。你不是他的對手。”
“怎么?武天德,你也想以眾敵寡?”秦挽嘲諷的彎了彎嘴角,輕輕的在桌面上拂了一下,那嵌入桌中的茶盞居然被震得飛起。秦挽長袖一掃,又穩穩接回。他喝茶的樣子總是顯得很優雅,坐姿端正,兩腿微分,手臂舒展,成一字。一手拿著盞蓋,一手端著盞底,淺呷深品,長袖垂下,就如畫中人一般。無論是從什么角度看,都是一絲不茍,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特別是用盞蓋撥開茶葉時,那盞中的氤氳氣團騰起,將他的長睫毛染得有些濕,面容也因此顯得不清,但卻更加賞心悅目。
鐵鉉愣愣的看著,覺得自已心跳猛的加快,根本控制不住。
與鐵鉉相反的是,武天德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原本只是兩手垂放腿側,此刻竟伸出一手反握住背在身后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