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了。
車簾一掀,趙俊便看到盔甲在身的衛子揚,側過頭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兩人。這個身材頎長,明明還透著幾分青澀的少年,此刻威儀天成,既冷酷又高高在上,趙俊只是看了一眼,便感覺到氣為之一奪,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馮宛。
馮宛依然是那般溫婉,她白凈如瓷的臉上帶著淡笑,正舉步向前走去。明明是這種皇宮禁地,明明她的前方是威嚴高貴得讓人心寒的衛子揚,她卻自有一種風華,仿佛這皇宮內苑只是她的自家庭院,仿佛衛子揚,也只是她的兄弟姐妹,那種天生的雍容,祥和,使得她站在哪里也不失色。
想她與眉娘嫵娘站在一起時,也不見如何出色,怎么站在這地方,竟也不失半點顏色?
趙俊沒有發現,他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馮宛身側。似乎只有她的身邊,才能幫他減去衛子揚帶來的威壓,還有陛下有可能問起兩次獻策的實情所引起的惶惑。
高大的殿堂前,一個太監迎了上來,尖聲問道:“可是衛將軍,馮氏宛娘,趙官人?”
“正是。”
“進去吧。”
“是。”
在太監的帶領下,衛子揚率先帶頭跨入臺階。
在馮宛的旁邊,趙俊一張臉又青又白,他看了一眼平靜如昔的馮宛,突然之間大為后悔:我怎地老是對她發火,也不跟她交待一下,那兩次獻策之事絕不能提,便是陛下問起,也不可胡亂攀功。
在府中,在馬車中時,他每每看到馮宛,涌出心頭的只有憤恨。只想著她是在勾結奸夫,枉圖脫離他地控制。一直以來,馮宛對他體貼慣了,做事決事,也總是顧全大局慣了,他想也沒有想過,在陛下地追問和衛子揚的慫恿下,她很有可能說出那兩次計策的真相。
在他的想法中,馮宛有才,不就是他有才?他的妻妾的能力,便是他的能力,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趙俊的惶惶不安中,內堂處,另一個太監尖哨的聲音傳來,“宣——衛子揚,馮氏,趙俊晉見!”
叫聲一出,四下肅穆,只有趙俊自己的呼吸聲,和三人的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他張著嘴,木然地跟著馮宛喚道:“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
“是。”
“看座。”
“多謝陛下。”
二人退后幾步,一一在塌上坐下。當然,衛子揚盔甲在身,無法行大禮,他也就是入了殿后,朝著陛下雙手一拱,便退到一側站好。
陛下近六十了,容色有點蒼黑,雙眼渾濁,眼袋聳拉著,他正瞇著眼,定定地盯著馮宛。
盯了一陣,陛下威嚴地說道:“馮氏阿宛,抬起頭來。”
“是。”
馮宛應聲抬頭。
對上她溫婉寧靜的面容,陛下徐徐說道:“倒是生得好相貌。”他本是見過馮宛的,不過馮宛這樣的人,哪能讓他記住?直到這時,他才算是把她的面容記下。
陛下溫聲說道:“馮氏宛娘。”
“在。”
“你今年多大了?”
“妾虛歲十九。”
陛下點了點頭,道:“十九啊,怪年輕的。”他看了看站在一側,默不吭聲的衛子揚,又轉頭看向趙俊。
感覺到陛下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趙俊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手心也冰得驚人。
陛下看向趙俊,溫言問道:“趙愛卿,這婦人便是你的妻子?”
趙俊連忙站起應道:“正是。”
“成婚幾載了?”
“二載有余。”
“可有孩兒?”
幾乎是這個問題一出,趙俊的汗毛便倒豎而起,他警惕地想道:陛下為什么問起我與宛娘有沒有孩兒?難道說,他要借無子之由,逼我把宛娘轉讓給衛子揚?不,斷斷不可,斷斷不可!
且不說其它,宛娘的才華就不可小看。有她在身側,他總是能感覺到安心,總是覺得,自己還會有機會平步青云。
他斷斷不會與宛娘和離。
心思電轉間,趙俊啞著嗓子說道:“宛娘嫁臣二載,雖不曾育得一子,然,她伴臣起于貧賤,臣曾發誓,終其一生也不會休棄于她!”
他說,終其一生也不會休棄于她!
他竟然當著陛下的面這般說!
嗖地一下,衛子揚回過頭來,他鳳眼微瞇,眸中的怒火已無法掩映。那扶在劍鞘上的手,更是青筋直露,仿佛恨不得一劍結果了他!
這個膽小無能的鼠輩,竟然這么大的膽子,竟是怎么也不肯放棄宛娘!
只有馮宛,她低眉斂目,安靜如水。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趙俊不會放開她。
他既然在她提出和離時,不曾松手,現在就更不會了。
他這人她了解,要他放手,必須讓看到放手后的更多好處和利益。
現在好了,陛下這一問,給絕了他們的和離之路了!
陛下一怔,他看著趙俊,慢慢地皺了皺眉頭。
不一會,陛下徐徐下令,“叫大公主前來。”為什么叫大公主來?趙俊一驚,差點抬頭看向陛下。
“是。”
太監領命出去后,陛下也不急了。他向后一倚,閉目養起神來。
陛下不說話,殿下的眾人,自是更不會說話。偌大的宮殿中,一陣沉悶得讓人窒息的氣息,在慢慢流蕩。
趙俊低著頭,還有七上八下地想道:陛下為什么會叫大公主前來?
想到這里,他心中一驚,暗道:莫非,陛下有意把大公主許給我?
想到尚公主,他剛才還失落的心,開始砰砰地跳動起來……大公主驕橫,可在他面前還是溫馴的。有他在,他那些美妾們是不能享用了,可她是大公主啊。憑著她的公主身份,自己的青云之路便容易得多。
宛娘是才華不凡,可她獻的計,都是自己所完全陌生的兵家之事。尚了公主就不同了,尚了公主,他就有更多的機會表現自己,可能做些自己擅長的事。
可是,可是,宛娘這里?想著想著,趙俊忖道:反正我堅決不與她和離,最好能娶公主,把宛娘降為平妻。公主有勢,宛娘有才,都能被我所用,世上還有誰能阻得我平步青云?說不得,便是太子也得讓我三分!
至于那些美妾艷福之事,也不是沒有解決之道。大不了上紅樓解決便是。
這個念頭幾乎一浮出來,趙俊便感覺到由衷的喜悅,便感覺到,這樣的人生,已臻完美之境!
想著想著,趙俊一張臉時而漲得通紅,時而又變得蒼白,放在腿側的拳頭,更是時松時緊,顯然他的心情處于無比期待和緊張中。
馮宛無意中瞟了他一眼,便怔了怔。
她雖聰明,對這個丈夫也自以為了解。可馮宛哪里知道,這世上最不可了解的便是人心!她真對他了如指掌,前世時也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
時辰一點一滴地流逝。
終于,二個腳步聲傳來,不等太監傳召,大公主壓低的,顯得恭順的聲音傳出,“父皇找我?”
“進來吧。”
“是。”
大公主提步跨入殿中。
她一入殿,四白眼便嗖地瞪得老大,不受控制地看了趙俊一眼,又順帶在剜了馮宛一眼,大公主急忙看向陛下,叫道:“父皇?”
陛下揮了揮手,打斷了她的話,“坐下。”
“是。”
大公主側身坐下后,還在不受控制地看著趙俊。
陛下把大公主叫來后,卻又不詢問于她。他低頭看向馮宛,溫言說道:“馮氏,你夫主剛才所言,可有聽到?”
馮宛盈盈一福,低頭應道:“妾聽明白了。”
“如此。你可有話?”
馮宛垂下雙眸。
她清楚地感覺到,衛子揚正看向自己,趙俊,也在看著自己。
好一會,馮宛低聲說道:“妾一婦人,”才吐出這四個字,衛子揚的臉色便是一黯,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之色浮現在臉上。
馮宛垂著眸,靜靜地說道:“本應聽從夫主的安排。然,”她朝著陛下福了福,溫婉地說道:“衛將軍大才,他既然相信妾有才,愿意引妾行丈夫事,妾不敢也不愿辭卻。”
她抬起頭來,也不理會趙俊瞬時變得鐵青的臉色,徑直和緩溫婉地說道:“妾以為,妾為衛將軍幕僚,和妾與夫主和離,本是二事。”她淡淡一笑,瞬那間風姿雍容,容光逼人,“妾既從丈夫事,行事當與丈夫同。這等婚姻之事,兒女之情,自可拋于腦后。愿輔佐我主逐了胡兒,清了邊境,再復羅裙,著荊釵!”
她竟是說,她愿意著男袍,以男子之身行走,等平了邊關事,再穿回婦人裳!
馮宛說話時,溫溫婉婉,柔若春風,實無鏗鏘之音。
可她說的每一個字,還是讓所有人都聽清了,都記住了。
在衛子揚鳳眸微笑,趙俊臉色鐵青時,陛下先是呆了呆,轉眼他哈哈一笑。
大笑過后,陛下揮手道:“坐下吧。”
“是。”
陛下的目光從馮宛的身上移開,他看向了趙俊,“趙愛卿,你夫人方才所言,你可聽到了。”他溫言問道:“你方才說,你曾發誓,終其一生也不會休棄于她。”幾乎是陛下這句話一落地,大公主臉色刷地蒼白如紙,她騰地轉頭,一臉不敢置信的,傷心欲絕地瞪著趙俊,要不是陛下還在說話,她已哭叫質問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