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的宮門前早有一人在等候, 秋菊牽著胤祚徑自走到那人面前,微微拂了個身,道, “見過郡王福晉, 福晉吉祥。”
同時, 胤祚掙開秋菊的手, 向慧茗走近一步, “慧茗姑姑!”
慧茗轉過身來,欣喜的將胤祚抱進懷里,左右打量, 愛憐道,“六阿哥, 半年不見, 可想死慧茗姑姑了。”
胤祚被她抱在懷里, 頭貼在她的肩上,乖巧道, “慧茗姑姑騙人!慧茗姑姑如果真想我,也不進宮來……”
小孩子不懂事,話里有幾分委屈,慧茗被他說得鼻頭一酸,哽咽道, “慧茗姑姑有事……出了趟遠門, 前幾天才回來。”說完又強自一笑, 將身后隱在宮門內的人拉了出來, “六阿哥, 快瞧瞧,我把誰帶來了?還記得她是誰嗎?”
順著慧茗伸出去的手指, 胤祚瞧了過去,是一個著蒙古華服的年輕婦人,卻是他所不認識的,蹙著眉頭想了許久,這才一臉迷茫的搖了搖頭。
秋菊一見來人,已然欣喜道,“六阿哥,這是你永樂姑姑啊!小時候抱過你。”說完絹帕一甩,對著面前的女子行了個禮,“奴婢秋菊,給永樂格格請安。”
墨兒纖手一帶,忙將她扶了起來,“快起來!這些年,虧得有你,傾心照顧六阿哥。”
秋菊笑道,“格格客氣了,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墨兒又笑了笑,轉身面對胤祚,后者正睜大眼睛,一臉困惑的望著她,不由又是一笑,朝他伸開了手,“六阿哥,我能抱抱你嗎?”
胤祚看了她半晌,又望了一眼慧茗,卻仍是未有動作,秋菊見狀,適時道,“真是抱歉格格,六阿哥有些懼生。”
“是嗎?”墨兒淡淡應道,有些失落的收回手。
胤祚又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朝她伸開了手,“姑姑!”
“六阿哥?”秋菊吃驚不小,墨兒面上一喜,一把自慧茗懷中將他抱過摟進懷里,略為拍了拍,道,“好孩子!”
不料,胤祚卻突然問道,“姑姑,你是不是和我親額娘很親的人?”
兩人聞言不由一震,齊齊向秋菊看去,秋菊略為一笑,有些無奈道,“也不知是哪個嘴碎的奴才,在背地里說起這些,不小心被六阿哥聽到,于是就擱在了心里。”
墨兒聽完釋然一笑,對著胤祚道,“是,六阿哥的親額娘,是這天下對姑姑最好的人。”
幾人說笑著牽著胤祚由宮門外走進,德妃站在殿前,一邊逗弄懷中幼女,一邊頻頻向宮門處張望,見她們走近,便迎了上來,“祚兒,可把額娘擔心壞了,怎么到現在才來?”
三人相偕給德妃行禮,慧茗道,“娘娘請恕罪!是臣妾和永樂格格許久不見六阿哥,于是便拖住了他。”
德妃淡然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進去再說吧!”
二人一點頭,便欲隨著她的步子往內殿走去,猛然宮門處一聲宣唱,“佟貴妃娘娘、四阿哥到!”幾人伸出去的腳忙又縮了回來,改而紛紛行禮。
德妃迎上前去,叫了句“姐姐”,目光卻掠過她,瞟向了她身邊的四阿哥,眸光黯淡。
這一來二往,自然逃不過佟貴妃的利眼,只見她笑了笑,對著身側的四阿哥道,“四阿哥,過去和你額娘敘敘話吧!這么久沒見你,八成也該想了。”說完又看了看德妃身后的幾人,略略挑了挑眉,“都來了?”
慧茗和墨兒忙又上前幾步,行了個禮,“臣妾給貴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起吧!”佟貴妃隨口應道,目光掠至胤祚面前,笑道,“有陣子沒見六阿哥了,聽說最近在勤練書法?四阿哥你可得加把勁了,你六弟有你皇阿瑪親授,你要是不勤快些,一不小心,就要被他趕上來了。”
佟貴妃這語氣淡如輕煙,說不上好還是不好,明擺的卻是給兩個孩子心中投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德妃正揪心兩個孩子不知會如何作答,只聽四阿哥答道,“稟額娘,皇阿瑪說,習書法乃筆隨興起,六弟若能得皇阿瑪真髓,也是哥哥們要學習的地方。”
一個七歲的孩童能說出這番話,足可見其不凡,德妃稍稍安心,佟貴妃微微點頭,話鋒一轉,對著胤祚道,“六阿哥,你又是怎么想的?”
實際上,胤祚說什么也不會有什么后果,畢竟他太小,任何話出口都只會被視為童言童語,卻聽他道,“皇阿瑪在教兒臣習書法之前,便已經告訴兒臣:幾位哥哥中四哥哥的書法習的最好,叫兒臣沒事的時候,便去多看看四哥哥的書法,多學習。”這一言既出,慧茗和墨兒也同時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欣慰不已。
佟貴妃笑了笑,替胤祚理了理后腦勺的小辮子,道,“倒是兄謙弟恭。”話完,便徑自朝殿內的貴婦寶椅走去。
佟貴妃既到,原本閑散圍在一塊的內外命婦紛紛各歸其位,不消一會兒,只聽殿門外又有人太監喝到,“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太子駕到!”
眾人紛紛起身拜謁,太皇太后久病不愈,略顯憔悴,底氣也有些不足,一句“免了”已顯氣短。
佟貴妃忙迎了上來,嬌嗔道,“老祖宗,您怎么來了?身子不好就在宮里歇著嘛!若是累著您,雨嫣怎么擔當的起?”
太皇太后笑了笑,握著她的手輕拍了拍,安撫道,“文嫣的生辰,老祖宗怎么能不來?放心吧!這么點折騰,老祖宗還經受得起。”
四人紛紛落座,太后左右掃了一眼,笑道,“這養心殿布置的倒還雅致,有賞。”
下側立刻有宮人跪下謝恩,“奴婢們謝太后娘娘賞。”
皇上朝下首梭巡了一眼,對著和德妃坐在一起的胤祚笑道,“小六。”
胤祚立刻起身出位,站在正中間,一一叫道,“小六給老祖宗,皇瑪瑪,皇阿瑪,太子哥哥請安。”
三位大人一一點頭,皇太子著一套明黃緊身便服,顯然是剛從馬場習武歸來,此刻饒有興致道,“聽人說六弟最近在練習書法?是真的嗎?”
皇上已然蓄起兩須,令他看來更英明神武,此時道,“小六,前些日子皇阿瑪布置給你的課業,都完成了嗎?”
胤祚點頭,道,“皇阿瑪教誨,兒臣不敢偷懶,已經完成了。”
“嗯!”皇上點頭,令道,“呈上來!”
立時有一個太監手捧紅布托盤走了進來,小祿子迎上,將紅布掀開,托盤內是一張宣紙,雙手捧起,呈至皇上面前,皇上依著折痕展開,仔仔細細看了個透,才放下,“筆法生嫩,然已初見風骨,不愧是皇阿瑪的兒子,來,坐到皇阿瑪身邊來。”
胤祚上前,由小祿子抱著坐在了皇上近邊,一邊的皇太后笑道,“打小就覺得小六最像皇上,這長大了,連這份聰明好學勁,也像上了。”
“當然,也不看看是誰的孩子?”皇上撫了撫胤祚的頭,神情有幾分欣慰,卻又似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手中銀筷微舉,為他夾了滿滿一碗菜,“這是小六最愛吃的木耳絲,多吃些。”這一刻,在眾人的眼里,皇上不再是皇上,僅只是一個兒子的父親。
皇上對胤祚的寵愛眾人深知,這般昭然若揭唯恐天下不知也不是第一二次,為胤祚帶來無數嫉恨和禍端的同時,卻又為他樹起了一道無風無浪的港灣。他的尊貴,只怕與當朝皇太子不相上下。
佟貴妃不言不語,只頗有興致的自斟自飲。
宮宴行至一半,已分不清眾人是在飲酒欣賞歌舞還是在藉此洞察,皇上正傾身與身側的太皇太后說話,猛覺袖口被人扯住,只聽胤祚小聲叫道,“皇阿瑪!”
皇上聞胤祚聲音有異,忙回頭查看,“怎么了小六?”
胤祚捂住肚子,神情痛苦,臉色紫灰,“皇阿瑪,兒臣……肚子痛……”說完一陣劇烈咳嗽,一口觸目的鮮血,便噴在了案前的菜肴上。
“小六!”皇上一把將他軟軟的身體抱在懷里。
殿內立時有人驚呼,杯盤落地的聲音,分不清是誰,兩個身影自座位上沖了上來,“六阿哥!”
胤祚面色青黑,渾身抽搐,口中大口大口喘氣,有黑血自口中溢出,臟了皇上的龍袍,“皇阿瑪……痛……兒臣痛……”
大殿的宮人早已嚇的魂飛魄散,佟貴妃冷眉橫掃,一聲沉喝,“慌什么?還不快去請太醫?”
“六阿哥!”墨兒哭著跪倒在皇上腳邊,慧茗自頭上拔下一根銀簪,在六阿哥面前的菜肴間一頓亂插,自軟飲中拔出,觸水的那頭,已然成深黑色,頓時臉白無色,握著簪子的手瑟瑟發抖,“皇上,這飲汁有毒……”
太皇太后氣的渾身發抖,右手猛往案上重拍,一怒而起,雙眼自大廳掃了一遍,凌厲道,“膽敢謀害皇嗣!查!給我查!”
與此同時,在揚州府聽分號掌柜做生意匯報的夢白驀然覺得心口如針扎般疼痛,隱隱覺得有什么事情發生。
一時怔忡,分號掌柜說什么也沒有聽清,秋秋見也面色有異,不由上前,細看下才見她滿臉冷汗直冒,一時有些驚慌,“夫人,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秋秋,你相信母子之間有感應嗎?”夢白突然問道。
“啊?”秋秋被問的一愣,轉而道,“秋秋沒生養過孩子,這母子之間會不會有感應,還真是不知道呢!”
捂著胸口,夢白失神道,“一定發生了什么事,秋秋,你派人到京城去打聽一下。”
“皇上!”墨兒“撲通”一聲跪在皇上面前,哭道,“請皇上允許臣妾留下來照顧六阿哥,直到六阿哥健康為止。”
皇上苦笑道,“這個時候,朕也只愿相信你。”
墨兒揩了把淚,“臣妾謝皇上!”說完,便恭身退下,轉入內殿,去看守命在垂危的胤祚。
甫進入內殿,便傳來胤祚痛苦的□□聲,“額娘,痛……好痛……”
墨兒對著床前侍候的醫女問道,“六阿哥怎么樣了?”
醫女答道,“服過李太醫開的藥,已將胃中余毒吐清,但仍會有昏迷抽搐和高燒不退的癥狀,只要熬得過今天,便會沒事了。”
墨兒坐在床前,輕輕撫上他因痛苦而皺成一團的小臉,一下又一下,眼里的淚卻泛濫如黃河決堤,“好孩子,為了娘娘對你的思念,你也一定要挺過來啊!”
“皇上!”小祿子走近,輕聲叫道。
“嗯?查的怎么樣?”皇上雙手負立,沉穩的聲音叫人聽不出情緒。
“是長春宮的琳貴人。”小祿子低著頭答道。
“是嗎?”皇上輕笑,“小祿子,你相信嗎?”
“皇上……”
“一個小小的貴人,若背后沒有人操縱,哪來那么大的能耐?”
“此事的確看來疑云重重,皇上。”
“你說祚兒最有可能成為誰的敵人?”掂量著,皇上突然問道。
“恕奴才愚笨,不知道皇上指的是哪一位?請皇上明示。”
“小祿子!”皇上笑了一聲,“跟了朕這么久,你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愛說實話。”
小祿子連忙跪伏在地,“請皇上恕罪!”
“何罪之有?這樣才能明哲保身。”皇上淡淡道,視線轉向遠處,飄渺道,“在朕這樣的帝王身邊,很辛苦吧?”
“奴才惶恐皇上!請皇上收回這些話。”小祿子又拜了下去。
皇上定定的望著遠方,目光堅決,“為了朕的另一個兒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一次,朕絕不會饒過他!”
此事算是已告一段落,小祿子松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希望他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將身側案上的宮燈挑滅,皇上道,“朕只給他一次機會。”
“皇上圣明!”
一時無語,良久,皇上又突然道,“將此事散布到民間去。”
小祿子聞言,一時有些糾結,旋即又釋然,恭身道,“奴才遵旨。”
惶惶數日,這天,秋秋終于帶回一個消息,“娘娘,剛剛收到慧茗福晉托人帶來的信,六阿哥在佟貴妃的生辰宴上被人下毒,但六阿哥福大命大,已經轉危為安,目前有永樂格格陪在身邊,再調養個把月,就能痊愈了。”
這番話此刻聽來只是寥寥數句,然發生的那時候,卻不知有多兇險萬分,夢白喟然一嘆,“我說消息怎么送的這么遲,原來都是在顧忌著我,怕我著急了會亂來……”
“其實娘娘,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按理說宮里這種事情都會秘密處理,是不會傳到民間來,但奇怪的是近日走在市井間、酒樓里,處處能聽得到百姓的討論聲……”
夢白了然一笑,“那自然是宮里有人故意放出來的。”
秋秋饒有興致道,“娘娘猜是誰?”
“皇上在借著百姓的口說故事,這個故事,是想說給我聽的。”夢白一針見血道。
秋秋“嘻嘻”一笑,“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們的計劃,要趕快落實了!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一刻也拖不下去。”
軟軟的靠在墨兒懷里,胤祚問道,“永樂姑姑,你以前天天都和我親額娘住在一起嗎?”
“是啊!姑姑以前是六阿哥親額娘的宮女,天天都和六阿哥的親額娘住在一起。”順著胤祚的話,墨兒答道。
“那我親額娘是個什么樣的人?和德妃額娘一樣嗎?還是和佟姨娘一樣?”
“不是,六阿哥的親額娘和德妃娘娘不一樣,和佟貴妃娘娘也不一樣,她是這天下最特別的人。”
“最特別的人?那是什么樣的人呢?她長的漂亮嗎?有沒有皇阿瑪的新貴人漂亮?”
“嗯!有呢!有的。六阿哥的親額娘,比她們都要漂亮很多倍。”
“那她聰明嗎?有沒有皇阿瑪聰明?”
“嗯!有呢!有的,和皇上一樣聰明,所以才把六阿哥也生的這么聰明呀!”墨兒說完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卻見他正一臉委屈要哭的望著自己,不由奇道,“六阿哥,怎么了?”
胤祚眨著大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墨兒,問道,“那她為什么不要我呢?是不是不喜歡我?”
“不是,怎么會呢?六阿哥的親額娘怎么會不要六阿哥?六阿哥的親額娘最愛六阿哥,可是沒有辦法帶六阿哥一起走,不得已才留下六阿哥的。”
“那她為什么不來看我?”胤祚又問道。
墨兒輕輕拍了拍他,安撫道,“會的,只要六阿哥乖乖養病,六阿哥的親額娘很快就會來看我們六阿哥的。”
“那她會像德妃額娘望著四哥哥一樣望著我嗎?她會不會像德妃額娘抱著九妹妹一樣抱著我?”
墨兒微怔,隨即將他緊緊攬進懷里,眼里有淚花閃落,“會的,會像德妃娘娘望著四阿哥一樣望著我們六阿哥,也會像德妃娘娘抱著九公主一樣抱著我們六阿哥……”
“姑姑,那我什么時候可以見她?”
“六阿哥……我們六阿哥,就那么想見親額娘嗎?”
“嗯!”胤祚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想她……”
墨兒破涕為笑,“那六阿哥是喜歡皇阿瑪多點?還是喜歡親額娘多點?”
胤祚被問的一怔,仍是老老實實答道,“我喜歡皇阿瑪,可是,我也想見親額娘……”
“那六阿哥能不能跟姑姑約定,如果哪天六阿哥能見親額娘了,但是要對所有人包括六阿哥的皇阿瑪保密,六阿哥能做到嗎?”
胤祚眨著一雙純潔的眼睛望著她,天真的問道,“姑姑,為什么?”
“因為六阿哥的親額娘,不想讓其它人,包括六阿哥的皇阿瑪知道。”
胤祚皺著眉想了很久,這才點點頭,“姑姑,我對誰也不說。”
墨兒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笑道,“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