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說著, 就到了山坡。這是一個曾經很熟悉，又讓人心酸的地方，幾年前, 我曾經在這里, 渡過了那一段現在想來, 幾乎不愿意去回首的歲月。
我們的馬車還沒有駛到錦娘的墓前, 便聽到了傳來的一陣陣喧鬧的聲音。
難道今天這里真的有別人來了嗎？那會是誰來了呢？不知道還會有誰, 會記得當年死前備受了冷落的錦貴人？我便趕緊下了馬車。
可是，就在下車的那一瞬間，我就被眼前的一切弄得迷糊了：因為我看見了兩個人影, 和大聲爭吵的聲音，這兩個人是輕蘿和菲兒！
菲兒？她怎么會在這里？她不是已經出家, 從此不能再涉及凡塵, 不能有紅塵中的任何念頭了嗎？她今天來這里做什么？是路過嗎？
那輕蘿此刻, 在和她說什么？好像她們是在爭吵什么？
“輕蘿！輕蘿！”我趕緊走過去，我知道她們的過節, 雖然我也一直不喜歡菲兒，但也不想她們這時候真的劍拔弩張，想去充當一回老好人。我知道輕蘿現在的心情很不好，從她剛才那一番話中，我知道她是從八阿哥的言語, 想到了自己這些年沒有得到過感情, 所以現在對自己的過往有特別的傷感, 如果此刻菲兒稍微不注意冒犯了她, 她一定會和菲兒過不去的。
“你還好意思出現在這里？這里并不歡迎你。”輕蘿說。
“我知道, 輕蘿，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菲兒說。
“是的！”
“輕蘿, 我現在已經明白了，以前是我不好。”菲兒有點兒怯怯地說，也許對她來說，能夠認錯已經是一個不小的進步了。
輕蘿卻沒有理會，固執地說：“你以為現在說一句‘我不好’，就能把以前的一切輕易地都抹掉了嗎？你以為這樣一句道歉就可以消除別人的痛苦了嗎？你以為你現在穿上了這身袍子就可以抵消一切了嗎？你以為我可以輕易就忘記以前的一切嗎？你知不知道，你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不相信你能悔改，你到底有沒有真正地反省一下自己，有沒有想過還能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責？你不要忘了，是你害死了無辜的錦娘，害了我，害了素顏！”
“輕蘿，請你相信我，佛已經教我懺悔了。”菲兒說。
“懺悔？你還知道懺悔？”輕蘿問。
“今天是清明，我今天就是專門來給錦姑娘道歉的，希望她能夠在天上過得好。”菲兒說。
輕蘿笑起來：“什么？你給錦姑娘道歉？你這話說的倒是很容易，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害死了她！這么年輕美好，這么善良無辜的她！當年她哪里對不起你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她并沒有害你，你為什么要說那些中傷她的話？為什么要置人于死地？到了這紫禁城里之后，她一直恪守著自己的本分，你又何苦把很多年前秋水樓的事情拿出來說，而且要添油加醋，捕風捉影？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小人！！！現在，她還能說什么嗎？你就好意思用幾句話，或者幾滴眼淚換取她的原諒嗎？她本是這樣善良的人，她可能會原諒你的，但是，你會心安嗎？我想她心里是不會想見到你的！你的道歉我想也不必了！”
“輕蘿，不管怎么樣，不管她原不原諒我，我已經受了佛的教誨，這句道歉是一定要說的。正巧碰到了你，我也要對你說句對不起，佛已經懲罰我后半輩子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錯了。”菲兒說。
“你跟我說對不起？已經晚了，我現在已經承受了一切，該有的不該有的，我都已經承受了，我已經不需要你的對不起了！若是你早些有這樣的想法，又何苦當年這么狠心地對我？現在我托您的福，已經走出來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提到以前！”
“我會一直為自己的錯懺悔的。”菲兒說。
“如果你真的懺悔，就去好好地面壁，就不要再出現在我們眼前，我不想見到你，錦娘、我、素顏，我們都不想見到你，知道嗎？你，出去----”
輕蘿本來這些日子可能心里就不痛快，今天見到八阿哥不肯過來，心里就更憋屈，現在見到了“冤有頭債有主”的菲兒，即使菲兒沒有招惹她，肯定也會讓她滿腔的無名火氣，果然，眼見她“出去”的話音剛落，猝不及防地掄起的一個巴掌就要落在菲兒的身上！
“輕蘿！”見她就要打在菲兒身上了，我趕快過去拉住她。雖然我完全理解，事出也確實是情有可原，但這樣子莽撞地打傷了人家出家人，也不是隨便鬧著玩兒的事兒。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過去拉住輕蘿的時候，不偏不倚，她那重重的一掌卻是實實在在地打在了我的身上！
“哎呦！”我不禁叫出聲音來。好疼啊，我踉蹌地倒退著摔在了地上！輕蘿這一掌一定是使足了全身的勁兒的！毫無防備的我，完完全全地接受了這勁兒。
輕蘿見自己竟然沒有打到菲兒，而是重重地打到了我，不由得先是一愣，回過神來又立刻趕快跑過來扶我：“素顏-----”
“別過來！不許你再碰她！”四四已經搶先跑過來把我扶住，對輕蘿大聲說。
“我……”輕蘿被他的大聲斥責嚇住了，立在那兒不敢動。
“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傷害她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的怨念！但是，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你以后別想再靠近她！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本來就是病人，你還要對她這樣？”四四說，一點兒臉面都沒有給輕蘿留。
“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輕蘿聽了他這些話，完全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嘴里重復著“我不是故意的”。對她來說，四四平時也是不茍言笑的，但即使也沒有寵她，卻也沒有這般嚴厲。
“我不想再見到你這樣不生數的女人！”四四頭也不抬地說。
“四四---”我從地上坐起來說，他有些太激動了，我想說，輕蘿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是我的好姐妹，不要對她這樣兒。
但輕蘿不等我口中的話說完，便氣急地跑下了山去。
“輕蘿，你去哪里----”我見輕蘿頭也不回地跑了，也來不及再跟四四解釋，趕快從他懷里掙出來，去追輕蘿。
我看見她剛才的眼神好可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這種眼神，好像是一種完全失掉了自己的眼神，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要她立刻回來！
“輕蘿！輕蘿！”我大叫著她的名字，沿著那些凸凸凹凹的山路去追她。可是她只顧埋著頭拼命地跑，我這些日子體力又大不如前，只感覺輕蘿跑得好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這里本來就凈是些曲曲繞繞的山路，她只顧亂跑，一會兒就找不見了，這偌大的山坡，也不知道輕蘿會在哪里。我急得四處亂跑，嘴里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只想有110就好了。
見我這樣這般沒模沒樣地四處亂竄，大聲地叫，而輕蘿真是不見了人影，四四也開始著急起來，幫著我東西南北地到處找尋輕蘿。
可是任憑我們怎么叫她的名字，怎么找遍了這山坡的每條小路，她始終不曾出現，也沒有回應我們。
她會跑到哪里去了？還會在這里嗎？
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輕蘿應該還在這個山坡，因為她實在也沒有別的去處。于是我們抱著一絲絲希望繼續找尋著。
先是那些小路，后來我們開始在山坡的每個角落搜尋。一直漫無目的地找到了下午，我們才終于在一處深深的雜草叢里發現了她，她躲在草叢里，頭發散亂，面容憔悴，這時候已經很疲憊地睡著了，這個樣子，真叫人心疼。四四幫著我，小心地把她抱出來，又把她抱上了馬車，送回了別院。也不知道她白天里究竟跑了多少地方，看樣子確實是太累了，一路上都睡得好熟，竟然抱她的時候她都沒感覺。
看見她這樣子，不由得陣陣擔心，她這樣疲憊，好像是精神很虛脫的樣子，根本不愿意睜開眼睛和這個世界交流。我很是擔心如果她半夜醒來，又象白天一樣地跑掉，或者心里憋屈了又鬧騰什么，所以堅持要在她的屋子里守著她，四四甚是不放心，也便陪著我。
“她睡著了，你休息會兒吧。”看見四四疲憊的樣子，我說。雖然是他的一番話把輕蘿氣跑的，但后來他一直在找尋輕蘿，把她帶了回來，而且一直在幫我，我也不再責怪他。
聽我這般說，四四答道：“不，我不困。你今天倒真是夠累的了，真應該休息一下了。這里沒有床榻，你就靠在椅子上，如果覺得不舒服，就靠在我身上，先睡一會兒吧。”四四說。
他不說我也沒感覺，聽了他的這番話之后，頓然覺得這一天經過的事情真多，真的好累，真的有些困了，我于是睡意朦朧地靠在了椅子上，覺得椅子不舒服，又靠在了他的肩上。----這么難睡的椅子，都不知道以前小瓷怎么會喜歡？
好舒服！我要睡一會兒……
“素顏---”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好像有人輕輕搖了搖我，待得睜開眼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萬分驚恐地發現，在我們都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輕蘿不知什么時候醒了，這時已經從榻上下來，站在了我的面前！
因為整個白天的瘋跑，和躲藏，這時候的她已經披頭散發，掩不住憔悴的神情，沒有血色的臉上，只有一雙黑黑的眼睛冷颼颼地看著人，好嚇人！我只覺得，她現在只差再蒼白一點兒，或者血紅一點兒就像鬼片了，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是我在做夢嗎？好像不是，真是輕蘿。
看見我驚疑的神色，輕蘿附在我耳邊冷冷地說：“素顏，我怎么了？很難看嗎？看你的樣子，我是不是哪里不對，所以嚇著你了？還是……因為你從來都很怕我，是嗎？”
輕蘿平時從來不會和我這樣說話，還有此刻她眼睛里的凌厲、輕笑和……都是平日不曾有的，我看著輕蘿這些不同尋常的舉動，不禁覺得心里有些發毛，輕蘿怎么了嗎？但林素顏素來膽子大，所以我還是鎮定下來，平和地說：“不，輕蘿姐姐，你是我的好姐姐，是我的親人，從來都對我這么好，我怎么會怕你？你現在也沒有嚇著我，你還是和平日里一樣，只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躺著好好休息一下。”
“不，你卻是說錯了，素顏。輕蘿不是你的什么好姐姐，你也不是輕蘿的好妹妹，你也是知道的，你是我心里喜歡的人。雖然你一直不肯承認我，但我既然是喜歡你的，此刻就會聽你的話，回去躺下好好休息，不過……”她還是附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話，但是我覺得這聲音怎么聽來涼氣颼颼的，而且，她的眼神真的好可怕。
她是不是哪里出問題了？
“不過什么？”我大著膽子問，下意識地準備隨時抓緊身邊的四四，平日里他總是睡得很輕的，可能因為今天太累了，他竟沉沉地睡著了。
“不過，你要讓我親一下，一下就好。”輕蘿小聲說著，湊了過來。
不會吧，輕蘿？你怎么了？失心瘋了？
可是她真的慢慢湊近了我，我已經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
“四四！”我緊張地拽著四四，大叫起來。
被我這一拽，他便醒了，只看見輕蘿在我身邊，立刻竄了起來說：“輕蘿，你要干什么？我先前已經說了，不許你接近她！”
“是！爺。”輕蘿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乖乖地回到榻上去了。
沒想到輕蘿這么聽他的話。
她倒底怎么了？看來也不象失憶什么的啊，今天撞邪了？
“顏兒，她剛才準備對你做什么？她是傷你了嗎？”四四問。
我搖搖頭。
“我看你神色不對，你還是回屋去吧。”四四說，“別擔心，輕蘿這邊，我會讓小紅她們守著的，不會有事兒。”
在四四看來，他覺得輕蘿剛才肯定是要傷害我，所以怕我如果繼續留下來，輕蘿會再對我冷不丁地有什么攻擊行為，我受到傷害，于是便叫了常嬤嬤和小紅來陪著輕蘿，把我送回了我的屋子去。
“她們可會好好照顧輕蘿？你都交代好了嗎？”我其實知道他已經交代好了，卻還是不放心地嘮叨。
“顏兒，你就別操心了，在屋里安安心心地休息一下吧，也別怕，我不會讓她傷害你的。”進了屋后，他說。
“四四，別這樣對她，她……真的沒有傷害我。”我猶有些寒顫地說。
“但是我見到她白天打了你。”四四說。
“四四，她不是故意的。”
“就算她白天不是故意的，那她剛才，是想趁我睡著的時候傷害你吧？”
“沒有的，四四。”
“那你為什么要緊張，為什么會大聲叫我？”
“我……有點兒害怕。”我說。
“顏兒，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直要護著她？你們從前是好姐妹，是一起進宮里的，一起伺候錦貴人，這些我都是知道的，她原先對你很好，把你當作妹妹一樣，這我也是知道的；可是顏兒，你的心思怎么這么單純呢，人是會變的呀，以她現在的身份，不會容忍我對你這么好……你這叫濫用了善良二字。”他說。
“四四，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她知道我們的事兒，從最早的時候就知道，她是一直默許的，她還說過希望我和她能夠共事一夫。”
“但是顏兒，一個人嘴上說的，和實際里做的，心里想的，都是不會完全一樣的。”
“四四，她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這么想，也不要這么責怪她，她心里很痛苦。”我說。
“為什么？是因為我一直……不寵愛她嗎？顏兒，我還記得以前她才到四府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要我好好對她，我已經這樣做了。但是，我能做的我真的已經做了，不要再逼我。”
“不是這樣的，我也沒有怨你，四四，這不關你的事兒，你也不用這么自責。她是因為……”我說。
“因為什么？你說不關我的事兒，那她怎么了？”
“她……，四四，你要保證你一點兒都不能看低她。”我說。
“好的。”
“她……喜歡女人。”我覺得似乎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了，但是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特別、特別的艱難，因為這對輕蘿來說，是一個絕對的秘密，我相信他不是隨便看低人的人，所以才說出來。
“什么？”
“她心里其實一直都很痛苦。”我說。
四四不語，可能這樣的信息對他來說，絕不亞于一次爆炸。
我便說到：“四四，她喜歡你，她對你很賢惠，這些年一直都是的，盡心地伺候你，你也知道。但是你不知道，她也喜歡女人，她自己其實也不想這樣的，所以等她自己發現以后，她心里很矛盾，很痛苦，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一方面，她是希望你好，怕傷害了自己的丈夫；另一方面，是希望我好，她不敢說出來，怕別人看低了自己，可是又無法自拔，她心里一直在矛盾，一直在怨自己，所以才會有這些偏激的行為……四四，你不要怪她。”
“顏兒，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她喜歡你？”
我點點頭。
四四一臉的茫然和無措。
“是這樣啊……怎么會這樣呢，怪不得她的眼神有時候看上去那么怪異，那么不舒服……”四四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