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枯發與女尸就要退走,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追了上去。錯過這次,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抓住它了。但是他剛追上去,身后就傳來了一聲咳嗽。
昆麒麟竟然已經回來了。
“別追……”他拽住了封隆,臉色還有點蒼白,“我看到了那個東西了,總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最后一盞燈……”
“燈先別去管。因為它的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我們點亮最后一盞燈。”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封隆扶了他一把,“剛才跑得遠了些,看到了附近雪地里的‘它’了,事情都聽它說了,我們先走,到雪地里去。”
“到底是什么事?”
“邊走邊說了。”昆麒麟拿起了油燈,兩人一起走下了樓,接著,他吹滅了所有的燈。燈滅的剎那,屋里忽然陸陸續續浮現出一張張血色面容。這些面容緊緊看著他們,神色漠然。門被打開,冷風倒灌而入,他們走入雪地之中,將書樓的一切拋在身后。
“北平保衛戰知道嗎?”昆麒麟抱著胳膊,邊走邊問,“初中課本里就教過的那個。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前的那一戰。”
封隆知道這件事情,但也知道得不太詳細。但昆麒麟是在北京讀大學的,大大小小博物館都沒事干時候去逛過了,知道得還算清楚。北平保衛戰的時候,有一支臨時學生兵團,里面的人都是由學生志愿組成的,保衛戰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戰役,絕大多數學生兵戰死,但是有少部分的人幸存了,撤退到了戰線之外。
“北平淪陷后,周圍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反抗戰,在那幾年沒平息過。至于這里……”他踩了踩腳下的雪,雪落得很厚實,“就是撤退的學生兵暫時藏身的地方。”
“原來如此……他們最后都戰死在樓里了?”
“嗯。樓里有六盞油燈,學生們約定,樓里無事的話,點亮其中的五盞,還有一盞給偵查員晚上外出巡邏。如果發現日軍在接近,就把手里的油燈點亮。這樣樓里的人看到外面夜里的燈光,就知道外面有情況了。”他帶著封隆穿過雪地中的枯樹林,“這樣一直無事。他們等待援兵到來,然后一起打回北京城。偵查員是個小姑娘,每天晚上提著燈出去,看看沒有情況了就回去。每天都是如此,但是有一天就出了事。”
那天就是這樣一個大雪天,她提著燈出去,但是因為風雪太大,所以沒有看到接近的日軍。然后,女孩子就帶著熄滅的燈回去了。樓里有五盞燈,因為她沒有給出信號,所以這五盞燈就一直亮著,直到日軍發現了這里。
“所有人都死了。在死前,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大家。”
枯林外,那個尸坑上落滿了雪。一個穿著黑色棉衣的女孩子坐在尸坑旁,背對著他們。她的頭發很長,編成了兩根麻花辮,頭發微微干枯著。
“我們不當心點亮了所有的燈,所以異變才會開始。”昆麒麟走到她身后。少女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最后一盞燈,在她這里。”
在少女的手邊,一盞老舊的油燈半埋雪中。昆麒麟拿過了那盞燈,交給了封隆。
“接下來呢?塵歸塵,土歸土嗎?”
“交給別人吧。反正只要撥亂反正就行了——樓里的燈全部熄滅,我們點亮手上這一盞再回去,回到的就是正常的世界。”他說著,望了一眼少女的背影,“她多年的執念也就此解開了。”
打火機的火焰點燃了燈芯。那燈火是血色的艷紅,近乎于虛假,卻明亮地燃燒在燈罩內。他們提著它,沿著老路走向書樓,心里都安定了不少。事情應該告一段落了,等到回到書樓里,就可以一起討論羅盤的事情。
然而,就在這時,一聲槍響劃破了雪地的寂靜。昆麒麟望著自己手臂上涌出的血,旋即,在雪地盡頭,出現了一支軍隊。它們存在于這個少女的記憶中,是一場永遠無法消散的噩夢。
“……這才是最后的。”
他拔出了一顆太氣釘。四周地面驚起飛雪。封隆看到巨大的黑麒麟沖向了它們,槍聲和咆哮聲中,伴隨著黑色火焰,一切都化為灰燼。
————
餐桌上,兩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張方形餐盤,上面是類似于肝臟的菜色。
“我很高興你做了這樣的決定。”謝帝桐坐下,有些期待地望著他,“當你成為長生仙之后,就是我們之中的一員了。”
其他人已經回去了,屋里靜了下來,和最初一樣。
樂陽不知道自己對于面前的人抱有著什么態度或者感情——他感激這個人,依賴這個人,可是同樣害怕這個人。
但是不知為何,和謝帝桐在一起的時候,他卻會感到安心。
餐盤上的菜冒著十分誘人的氣味。樂陽切開了這塊肝臟,里面還是半生的,有淺淺的血水流了出來。
“……你被他們出賣了的事情,你知道嗎?”他問。
謝帝桐笑著點頭,這是個十分俊美的人,眉目間有一種貴氣,卻令人覺得親近,“我知道。你也看出來了?”
“李蓬羅告訴了我很多事情。我……猜出了一些。”
“對。教主派和始祖派看似水火不容,但其實兩邊的一把手關系很好。項青君替李蓬羅管理著所有人——因為懷柔是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的,有的時候,必須要力量才能壓制人心。”他的目光落在樂陽握著刀叉的指間,像是在催促年輕人吃下面前的美食。在這道目光下,樂陽的手緩緩抬起,將叉子上的肝臟送入口中,皺著眉頭咽了下去。謝帝桐滿意地笑了,“而當項青君發現,我是個純粹的教主派,太純粹了,一心在追求著力量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無法管住我。于是,在征得了李蓬羅的同意下,他們將我出賣給了仲裁人,讓我被關押了近百年。那時……正好是仲裁人改朝換代的時候吧,昆愚兒病逝了,新的仲裁人很年輕……”
樂陽又吃下了一塊肝臟。兩人似乎和尋常人一樣在用餐,可是,屋里的甜香中,彌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處理室里的味道。”樂陽皺了皺眉,放下了餐具,像是有些倒胃口,“——接著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和你一樣。”謝帝桐拿過了窗旁的一個陶瓷香爐,里面燃著普通的檀香,“我猜的。”
“那你打算報復嗎?”
“我不必報復。內訌對長生仙沒有好處,當我回來時,李蓬羅也同樣沒有計較我殺了那些仙人。大家各退一步。”他遞給樂陽一杯水,因為肝臟似乎有些太干了,樂陽的眉頭越皺越緊,“……不好吃嗎?”
“不……我想問,我什么時候會經歷那個儀式?”他感到隱隱的惡心,忍不住捂住了嘴,聲音悶悶的,“李蓬羅說,是由他來……”
“他配不上你。”
謝帝桐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邊,檢查樂陽的餐盤。一小塊肝臟已經被吃下大半,這個結果令他十分滿意。
而就在他走近的時候,樂陽聞到,血腥味變得重了。
——血腥味根本不是來自處理室,而是來自謝帝桐。
“……你……受傷了?”他有點難以置信,因為剛才兩個人就沒有出去過,謝帝桐不可能被人襲擊。可是這個人搖了搖頭,說,你必須經歷一場最特別的儀式。
黑色的薄衫上,血跡正在蔓延開。樂陽正想問他出了什么事,突然間,體內傳來了近乎于絞碎的劇痛,五臟六腑仿佛被一把鋒利的刀用力搗碎,胃部狠狠擰起,讓他吐出了所有的東西——胃液和鮮血,但沒有剛才吃下的肝臟。他被謝帝桐扶住,聽見那個人問,“我的肝臟好吃么?”
可是他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了,只能在劇痛之中勉強保持神智。同時,甜香味從自己的喉間涌出,那么陌生而熟悉——
謝帝桐附在他耳邊,輕聲說,“樂陽,閉上眼睛。”
很痛啊……他死死抓住了這個人的肩膀,終于無法忍受這股痛楚,發出了慘叫聲。他的嘴被捂住了,過濾了慘叫聲,也讓他聽見了謝帝桐的輕語。
“只有力量……是不夠的。”他笑著說,笑容是那么溫和,仿佛這個世上,沒有比他更加愛惜著這個年輕人的人了,“樂陽,我們一起,去創造一個新的局。”
“什……么……”支離破碎的理智中,他眼前謝帝桐的面容在扭曲。
“新的局,由我和你主導。一個巨大的棋盤,所有人都是我們的棋子……”他緊緊擁住了樂陽,制止著這個人的痛苦掙扎,“仲裁人已經失蹤了。道界需要一位新的、強大的……新仲裁。”
劇痛和甜膩交織混雜,浸透入四肢百骸。他的眼睛充血,望出去的世界也只有一片血色。他會死的,如果繼續下去,他會死的。
“救救我……”他的聲音微弱,頭發被冷汗浸濕,黏在了臉上。那個人拉開了上衣,露出胸腹部的一個巨大的傷口——只是被潦草的縫合了,肝臟就是剛才從這里取出的,血正從里面滲出。他將樂陽的雙唇按在了自己的傷口上,看著這個年輕人好像新生的嬰兒吮吸乳汁那樣,索求著自己的血液。
“我們合二為一。”謝帝桐說,“從此,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