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明果然請來了最好的醫生, 來給穆塔治病。可是,他自己卻再也沒有來過突尼斯這里,倒是鐘家亦前前后后拜訪過好幾次。鐘家亦自己也忙, 所以每次到來, 都不會長過一天。這樣來回, 我怕鐘家亦太累, 也曾經跟他提過不需要這樣麻煩。
可是, 鐘家亦卻說:“天嫵,我要是不過來,你那個繼子會急死的。他自己又不方便過來。”
我隱約知道這個不方便是什么意思, 于是,也沒有再提什么。
來自美國的醫生醫術高明, 在業界很有聲望, 可是還是對于穆塔的病情十分無奈。穆塔本來就知道結果, 所以,對于事實十分平淡。可是, 這種等待死亡的日子,作為外人的我,卻覺得害怕和絕望。
我又陪在穆塔身邊陪了六個月。他的情況,本來最多能活三個月,他卻奇跡般的撐到了半年時間。湮明請來的醫生給穆塔開了許多的治療藥物, 雖然生命有延長, 可是卻沒有好轉的跡象。
他走的那一天, 我們正在海邊散步。那時候是下午, 陽光漸漸湮沒在海的邊際, 我們停在沙灘上,靜靜地欣賞夕陽西下的情景。
穆塔一直在說話, 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沒有聽過的或者重復以前的話。
好久,我仿佛聽到穆塔輕輕地叫了一聲:“艾瑪麗……”就再也沒有了聲音。
我覺得奇怪,低下頭,小聲問他:“穆塔,怎么了?想回去嗎?”
穆塔卻沒有再說人和話。
我心里一驚,手顫抖著伸向了穆塔的鼻端,一瞬間覺得全身透涼。
穆塔走了,他真的走了。他曾經經歷了那么多事情,那多多生死關頭,都活了過來,可是,現在卻在這么平靜美麗的地方安靜地離開了。沒有驚天動地,沒有轟轟烈烈。
我一下子坐在了沙灘上,卻沒有哭,只是覺得所有的一切都被掏空了,腦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我一直靜靜地坐著,任海風不斷地吹拂,直到陽光完全消失,夜幕降臨。
我掙扎著站起來,這時候才發現身體已經被海風吹得全身冰冷。我試了好多次才站穩,深呼吸了好久,推著輪椅,輕輕地對穆塔說了一句:“穆塔,我們回家。”
回到家,隔絕了外界所有的一切,我才真的覺得,他走了,永遠的不會再見到他了。
一下子,淚水如不斷地從我的眼睛中涌出來,我不自覺地跪在客廳的地上,不斷地拍打著地面,眼淚一個晚上也沒有干。
幾天之后,在海邊,我給穆塔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葬禮。他曾經說過,他會一直留在非洲,這是他的全部,他最了解的熱土,所以,我把他的遺體留在了這里。他屬于這里,屬于這里曾經的生離死別,愛恨糾纏。海邊的人來來往往,最后,還是只剩下我自己。
在那之后,我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家中,關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后,還是鐘家亦來到突尼斯,發現了我。
“天嫵,我們最近給你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湮明叫我一定要過來看看。”鐘家亦說著,把我家里的房門窗戶打開,黑了一個星期的房間終于有了陽光:“你果然出事了。天嫵,你不能這樣啊。”
陽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睛熟悉了太久的黑暗,一下子不適應,怎么也睜不開眼。
鐘家亦手扶上了我的頭發,嘆了一口氣,說:“天嫵,你要是再不收拾一下自己,我可要幫你洗澡了。”
我有些愣,好不容易睜開眼,才看到了鐘家亦那張英俊的臉,上面沒有原來的嬉笑,只是滿滿地擔心。
“真不知道你這幾天怎么活過來的。”鐘家亦不住地嘆氣。
這幾天?我沒有出房間,都是隔壁的鄰居會送水和吃的給我。
想了一會,我對鐘家亦說:“我現在就去洗澡吧,你別擔心。”說完,就準備去衛生間。
那邊卻聽到鐘家亦小聲說了一句:“湮明——”
我轉頭問到:“湮明怎么了?”
鐘家亦聽了,居然一下子沒說話,好久才說:“沒什么事情,天嫵,你先去洗澡吧。”
我當時根本腦袋轉不過來,什么都沒想,點了點頭,拿著自己的衣服去了衛生間。
洗完澡出來,鐘家亦在客廳度著步子,看見了我,問到:“天嫵,你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我還想在這里呆一段時間。”
鐘家亦聽了,顯然沒有放棄,仍然說:“天嫵,大家都這么想你,你回去看看大家吧。”
“我一定會回去的。但是,我希望在我離開之前,還要去幾個地方。”
我想再在非洲呆上一段時間,想看看原來穆塔曾經到過的而我卻沒有去過的地方。比如說,他曾經接受軍人訓練的南非,還有那現在已經處于和平狀態的塞拉利昂,或者那曾經內戰連年的蘇丹。在這之后,我不會再踏入這片土地,即使這里有著我和穆塔所有的記憶。
鐘家亦看著我說:“天嫵,其實不要我說你也知道,最想你的是湮明。他很想你,可是他卻不敢再過來看你,看你和他在一起。所以,不論怎樣,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身邊。”
我點點頭,對鐘家亦說:“你放心,去完了這些地方,我一定盡快趕到。”
誰能想到,這一待,又是整整一年時間。
這一年時間,我成為了背包客,在廣闊的非洲大陸上游蕩。南非的天氣炎熱,有現代化的都市也有綿延的沙漠;塞拉利昂的環境已經和穆塔原來提過的大為改善,有著美麗的海濱景色;蘇丹的戰亂地硝煙也漸漸停止,我看到了多年沒有開放綿延的紅海海岸和沉睡千年的古國金字塔。我還回到了原來做志愿者的地方,那里的工作人員我已經不認識了,可是,看到他們忙碌的樣子,我覺得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其間,我基本上沒有和國內的人電話聯系,偶爾會和國內的朋友通通郵件。湮迪的回信總是可愛的,一直在催促著我盡快回家;鐘家亦仍然在是八卦身邊的事情,然后每次在信的結尾都寫著趕快回來;很多時候,我會受到湮明的郵件,里面的話語總是不多,卻透著關心和擔心。而我的回復也總是不多,只是告訴他們我的行程,還有,我是平安的。
最后回到的地方,依然是我這次旅行的起點,突尼斯的海岸。
我推開穆塔的家的房門,里面已經空空如也。在離去之前,我已經把所有的家具送給了鄰居,并把這個房子送給他們打理。
我把這個房子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終于走出了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靜靜靠著門外白白的墻壁上,一瞬間不知道要去哪里。忽然,我聽到有個小女孩在對我說話:“阿姨,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低下頭,看到了那個鄰居家的小女孩,忽然笑了。想著,我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用阿拉伯語和英語各寫了一個地址,給這個小女孩,對她說:“艾瑪麗,你和你的家人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寫信給我。穆塔原來不是教過你寫字嗎?寫信給我的時候,就是下面的這個地址。”
小女孩搖搖頭:“我現在還不能寫那么多字阿。”
我拍拍她,說:“艾瑪麗,那就等你會寫那么多字的時候,再寫給我。”說著,我把紙條塞在她的手里。
那個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問我:“那阿姨,你叫什么?”她似乎有些忘記了我的名字。
我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淡淡地說:“你就叫我艾瑪麗吧,跟你一樣的名字。”
她點點頭,笑得十分可愛,跟我揮了揮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終于起身,穿過小巷離去,忽然聽到背面那個小女孩歡樂的笑聲。我轉過頭去,在這條長長的路上,我可以看家那個小女孩和她父母三人和樂融融的背影。
看了好久,我收回眼神,腳步加快,眼淚卻再次留了下來。
如果穆塔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我想,這么多年,我和他也會在這個美麗的小鎮過上這種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那次離開突尼斯,我心中依然傷感無比。
終我一生,我也再不會踏上非洲這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