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和醒過來的時候,窗外正傳來打更聲,恰是四更天。
空城的夜晚氣候溫宜,該是得益于城郭外環(huán)繞而過的護城河,水澤豐沛,城里自然沒有大漠里的干燥嚴寒,也是一處奇域。
曲和重重喘了幾口,起身去倒水。是入夜前添的茶,已經(jīng)涼透了,她也不在意,喝了大半杯冷茶,這才吐了口氣。她捏著茶杯隨手推開了窗,雅格綠洲泛青的月色正灑在瞿靜無聲的空城里,映在她面上亦是一片蒼白。
她又夢到含蒼崖的冬天。
冰天雪地的千祭雪山,含蒼崖上蒼勁孤獨的映水松,前院灼灼盛開的紅梅花海,后院重重疊疊的千覓梅花。天蒼蒼,雪紛揚,山脈連綿,雪山白鷲清越的鳴叫像是從靈魂深處響起,驚動了萬千云翳。
她看見大火平地而起,在白雪上熊熊燃燒,剎那間毀天滅地,她倉惶四顧,卻孤身一人——師傅不在,九叔不在,師哥不在……那樣大的火,那對子玉白鴿不見蹤影,騰蛇也不在身邊。梨花落在腳邊的泥濘里,被鮮血浸染,但是沒有琵琶泠泠、紅色的衣裙、青色的長衫,沒有長劍森然、火油氣味嗆鼻……
夢境的后半截顯然不是含蒼崖了。
曲和閉了閉眼,抬手揉著眉心。不知道是不是兩股內力正在融合的緣故,她最近總是想起白桑山舊事,夢里老是出現(xiàn)一些似是而非的畫面,其實曲和很懷疑那些畫面的真實性。
師傅和九叔從不忌諱在她面前提及白桑山,包括當年那場大火和數(shù)百江湖門眾強迫兩個年幼孩童發(fā)下毒誓的事實,但是二人也不否認梁沉當年造孽眾多,落得那般下場不過是咎由自取。說到底,當年最無辜的是曲歌,但偏偏那個女子不顧世俗、甘之如飴。
曲和自幼在含蒼崖長大,心性寡淡,心事內斂,其實是對世事有些怏怏的,愈發(fā)是子桑出事以后,她只覺得山下事事都復雜多變,倒不如含蒼崖上清冷安寧。
曲和剛把茶杯放回去便聽到了敲門聲。
白無衣站在門外,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小和,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沒事,二哥,只是被打更聲吵醒了,起來喝杯水罷了。吵醒你了嗎?”
白無衣看了看她,這才松了口氣,隨即微靠著門框也不進屋,輕聲道:“沒有,二哥本來就沒睡,聽到你這邊有聲音就過來看一眼。你怎么樣?”
“還好。”曲和輕輕笑了笑,“還是不能動用內力,倒沒有別的什么事。”
沒別的什么事,但也沒什么進展。白無衣心里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她的發(fā)頂,“這才幾天,就瘦成這樣,還說沒事。小和,要不然,野鬼婆婆的那個法子……”
這個動作帶著點對小輩的寵溺,曲和不可抑制的想起子桑來,又聽到后邊,搖搖頭拒絕了:“二哥,不行。那功法我是不會碰的。”
“若是擔心你師傅責怪,等回去的時候二哥自去跟慕容前輩說明,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慕容前輩會理解的?”
“不只是這樣。二哥,野鬼婆婆跟我說過那個功法,太過邪魅了,連婆婆也說不清是何來歷,我也不清楚另一部分內力里混雜了哪些東西,我若再貿貿然學了那功法,到時候只怕又橫生枝節(jié)。”
白無衣皺了皺眉,“倒也是。”
曲和道:“二哥,沒事的,有‘云露’……‘云露’藥性強悍,護持了心脈,除了不能貿然動用內力,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事。”提及‘云露’,那個一直被刻意忽略的映水松一般的人影便出現(xiàn)在腦海里,靜默佇立著,竟是再不能無視。曲和抿了抿唇,思緒就飄得有些遠了。
白無衣沒注意到女子的心思,只點頭道:“那便好。待出了大漠,二哥會去搜尋足夠的奇珍異寶作為答謝,到時候親自送到靖王爺手中就是。”
曲和輕輕垂眸,問道:“二哥,你方才說你一直沒睡,怎么這么晚還沒有休息,可是有什么顧慮?”
話題已經(jīng)被轉開,白無衣也沒留意,只應道:“這大漠空城,我們來時一路詭譎莫測,待進了城反而普普通通,跟尋常城郭無甚差異,教人不能不生疑。下午的時候你也看到了,城里有各種各樣的異族人,竟有數(shù)十之多,能把這么多的異族匯聚在一起本來就不簡單,更何況把這座城管理得如同尋常城郭一般……這大漠空城的城主,相當厲害啊。”
曲和突然道:“大漠空城的城主是叫索司圖錄吧,空城前段時間內亂了?”
白無衣聳了聳肩,“我可沒看出這哪里像是內亂了的樣子。空城城主確實是叫索司圖錄,聽說其人武功高深莫測,行事喜怒無常,是個極為棘手的人物。”
曲和頓了頓,“師哥跟他交過手。”
白無衣吃了一驚,“子桑?!”遂皺起眉頭,“子桑的傷是因為這個?”隨后立即想起來曲和曾經(jīng)說過的落霞灣的追殺,“難道空城真的起內訌了,從那個時候……小和,你說過的那個面具人,他的面具是什么樣子的?”
“銀制的,只有半張,能遮住上半張臉;上邊倒是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面具表面并不光滑,似乎是有刻紋,但不知道是什么。”
“奇怪了,并沒有聽說空城中有這號人物啊……”白無衣喃喃道,隨后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曲和也就沒有打斷他。
直到客棧外邊有夜鳥飛過,清亮的叫聲驚動了夜色,兩人突然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竟是站在門口聊了半天。曲和不好意思地側了側身子,“二哥,琉璃疏忽了。”
白無衣擺了擺手,“不進去了,天也快亮了,你快回去再睡一會兒,二哥也回去躺一下。”說著又笑了笑,眉眼清朗:“小和,別擔心,有二哥在。”
第二日清晨,曲和二人起來以后就到客棧大堂里吃早餐,孤魂野鬼二位前輩早已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大漠空城里魚龍混雜,異族眾多,但突然間出現(xiàn)兩個云重中土人士還是引起了眾人的側目,尤其是白無衣那一身若有若無的劍意。
曲和雖然沒有了內力,但那么多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后背還是能感覺得到的,皺了皺眉,輕聲對白無衣道:“二哥,不然讓伙計送到房間里吃?”
白無衣的目光從柜臺背后站著的掌柜那里收回來,不甚明顯的勾了勾,這才道:“沒事,都已經(jīng)下來了。”
曲和注意到他嘴角的冷笑,抬手倒茶的時候瞥了一眼柜臺,“那掌柜的有問題?”
白無衣輕輕點頭,“不只是掌柜的。對面吃早飯的那個男人,手骨細長異于常人,眼神湛然,應是梁上君子中的高手;他旁邊那桌,兩人服飾都嚴實、不露發(fā)膚,只一人方才夾菜時無意中露了指甲,呈紫黑色,該是擅于養(yǎng)蠱;北角那個帶著孩子的女子,妝容艷麗,舉止輕佻,應是擅于用毒,連同那個孩童也深諳毒術;但兩人言語卻小心翼翼,可能是顧忌著大堂里的什么人。其他人,看上去就是普通人了。”
白衣劍客喝了口茶,繼續(xù)道:“那掌柜手中的算盤來歷不簡單。恐怕,我們昨夜一入住就被盯梢了。”
話音方落,就見那個白白胖胖的異族掌柜從柜臺后邊抬起頭來,沖著他們和善地笑了笑,抬步走了過來。
白無衣看了曲和一眼,放下手中杯子看著那掌柜走過來。
異族掌柜搖搖晃晃走到二人桌前,搓了搓手,一張臉上掛著熱情的笑容,用有些生澀的弢嵐語道:“二位客人遠道而來,大漠里的吃食可還習慣?夜里睡得可好?”
白無衣面上回了個笑容,道:“在下經(jīng)常走南闖北,哪里的吃食都是習慣的,掌柜的這里的異族吃食,倒是很地道,睡得也好。”
“那就好,那就好。”胖掌柜笑瞇瞇道,像是很高興客人喜歡自己的客棧一樣,又轉頭沖曲和道:“這位姑娘臉色不大好,可是生病了?大漠里比不得外邊,要小心著些才是,可要請醫(yī)者來看一看?”
白無衣道:“不必了,我妹妹只是連日趕路有些累了,休息休息也就好了,掌柜的就不必費心了。”
胖掌柜的連聲說是,又樂呵呵地跟二人閑聊了幾句,不外乎打聽二人從何而來、所為何事、不能說也沒關系空城里歡迎各方來客……之類。他們的對話本就沒有壓低音量,這大堂里內力深厚者皆是,白無衣也就順著那掌柜的問話,把他們的來歷半真半假地說了幾句。
打發(fā)了疑似熱情的胖掌柜,二人又慢慢吃了早飯,也沒有回房間,而是打算出去城里四下逛逛。
眼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胖掌柜在柜臺后邊扒拉了一下算盤,抬起一張笑瞇瞇的臉自語道:“又是兩個云重人……昨夜一起來的那兩個老不死的卻是沒見到,是上哪里打探消息去了吧?呵呵,來得好、來得好,城主那邊,可是等不及了呢……”后邊嘟噥的幾句就是不知哪族的語言了,聲調又低,再聽不清。
“二哥,方才那掌柜的打探我們的來路,是為了什么呢?”曲和撥弄著攤子上制作精良的小玩意兒,輕聲問道。二人各買了斗篷披上,混跡在服飾各異的人群中便也不顯眼了。
“不清楚,總之,那客棧里的人都不簡單……小和,這空城里處處詭異,我們還是早些辦完事就走。”白無衣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人群,隨手付了銀錢將曲和一直在看的小玩意兒買了下來。
曲和看了眼手上的東西,“二哥,我不是想要,只是看著……”
白無衣擺擺手,“拿著吧。那沙雪蓮花,你可知道在何處?要如何取得?”
“師哥說過,沙雪蓮花是空城圣物,生長在空城圣山上,常年有人看守。”曲和抬眼,漆黑的眸子里瞿靜無波,“二哥,我不可能讓空城將沙雪蓮花拱手相送,所以一開始就是打算搶的。”
白無衣沒說話,半晌,嘆息般道:“還是別搶了,他們人多,我們就兩個人,又是在人家地盤上;我們偷就好了。”
曲和一愣,抿嘴笑了笑。
“這樣吧,我稍后就去打探那個圣山的消息,如果順利的話晚上就動手,如果再順利的話,我們拿到東西就走。”
曲和吃了一驚,“今晚?”
“嗯,越早越好。”
“二哥,會不會太倉促了?而且,兩位前輩那邊……”
白無衣抬手拍了拍她的發(fā)心,“小和啊小和,孤魂野鬼那邊要我們操什么心啊,他們今早不告而別,就是各自珍重的意思。這空城里能人異士眾多,我們越早完事離開越好,你別忘了,你身上的內力還是個隱患呢。”
曲和張了張口,到底是無法反駁,半晌還是點了頭。
但計劃還是沒趕上變化。
當天下午,白無衣打探消息回客棧,眉頭一直沒松開:空城圣山乃是禁地,守衛(wèi)嚴密,素來只有空城的城主和祭司們能進去。且沙雪蓮花生長不易,比之合頁雙株更是罕見,年前子桑才帶回去了一朵,按說這幾個月時間里是不可能再開出一朵來的,只能去碰碰運氣能不能找到花苞、花種之類。白衣劍客從頭到尾理了一遍,竟是什么有效的法子都沒有,只覺得頭痛欲裂,去空城圣山偷一朵沙雪蓮花這件事,只怕是要全程仰仗運氣的……。
白無衣思來想去,還是只能去碰碰運氣。
他原本就沒打算帶曲和一起去,回了客棧便直徑去曲和房間,打算先跟她說好在客棧等候,結果還沒敲門就察覺到異樣。白無衣臉色一變,一把推開門,就見一手撐在桌子上的女子抬眼看過來——那雙眼眸鮮紅如血。房間里狂暴的氣息翻騰,已經(jīng)將茶盞杯具掀翻在地。
“小和!”
白無衣剛靠近兩步,曲和便退了兩步,她這一動,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強橫氣息瞬間暴動,將桌椅物什掀翻了一片。白無衣當即反手關上門,再不敢輕舉妄動,急聲道:“小和,別激動!慢慢來,孤魂老人教你的法子,慢慢調息你的內力,別去管另外那股內力,先讓你自己的內力平和下來!”
青色裙衫凌亂,云重女子急急地喘了幾口氣,啞聲道:“……二哥,二哥,我控制不了它們,哪一股……哪一股都控制不了了……”
[十剎]彎刀劇烈嗡鳴,房間里的氣息讓白無衣又退了一步,就這一瞬,曲和終于一掌拍開窗戶,人影一閃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小和!——”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