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墨辰書被打開的那一刻起,眾人便知道,它是假的無疑。
墨辰書也只是后世人對那本無字天書的稱呼,因?yàn)樗怯媚绞徔潭伞?
樓寧翻開手下黑色的石制書本,看了一會兒,皺起眉。
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墨辰書內(nèi)里構(gòu)造如何,但這一本,翻開布滿圖刻的封面里邊依然是漆黑的石面,上邊刻著奇奇怪怪的符號,因?yàn)槟切┓柨痰脴O淺,不仔細(xì)看根本看不到。但就算是認(rèn)真仔細(xì)去看了,仍然看不明白那些七彎八繞的東西到底屬于哪一國哪一族的文字。
池之慕走近了些,只看了一眼便將眼光轉(zhuǎn)向一旁面無表情的大祭司,長者也只是微微搖頭,示意看不明白。
這本墨辰書是假的,大漠寨的祭司們臉色都極為陰沉,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憤怒翻滾,整個主殿里都能感覺到那股幾乎實(shí)質(zhì)化的不忿之意。
池之慕?jīng)_坐在地上的樓寧揚(yáng)了下下巴,“上面寫的什么?”
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存著碰運(yùn)氣的心理,沒想到這個云重少年真的認(rèn)識這種整個漠西都從未出現(xiàn)過的字符,“一些,關(guān)于墨辰書的事情。”
“你認(rèn)識上邊的文字?”
樓寧愣了一會兒,“不,這個不是文字,就是一堆傳訊用的符號。”
池之慕默了片刻,“樓予閣的傳訊符?”
“……嗯。”
“所以說,這就是你一定要看這本書的原因。”
樓寧附手摸著那些字符,小心翼翼像是碰觸什么極其珍貴的東西,對方談及樓予閣時那種事不關(guān)己的語氣讓他非常不舒服,抿著唇研究那些字符不答話。
大概是因?yàn)橛貌牡年P(guān)系,身處砂山祠堂非常的冷,一股森然肅穆的寒意從四面八方而來,緊緊地纏住人的呼吸。樓寧以手為眼“看”完了那些字符,因?yàn)樯砩蠠o力整個人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上去呆愣異常,表情非常復(fù)雜。直到漠西的夜風(fēng)從殿堂的大門刮進(jìn)來,云重少年猛地一個寒戰(zhàn)。
池之慕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不耐煩之外還有洶涌的怒氣蘊(yùn)藏在眼底。于是嗓音很危險,“現(xiàn)在,說說吧,樓予閣弄這么一本假的墨辰書做什么?”
樓寧不答,反而突然問道:“你們要去找墨辰書么?”
池之慕向來不喜歡跟著別人的節(jié)奏走,冷笑一聲道:“廢什么話,回答我的問題!”
樓寧倔強(qiáng)地抬起頭又猛地僵住。大漠寨寨主眼底的狠戾直直看進(jìn)他的眼里,少年無端渾身一顫,要咬著牙才發(fā)得出聲來,“……我告訴你們這本墨辰書的事。”
看池之慕的樣子,這件事也不可能就這樣揭過去。半年時間,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自傲的少年,既然他們能幫上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立場,能幫忙就好。樓寧想。
“三年前,我父親剛剛發(fā)現(xiàn)如何打開放置墨辰書的石盒,因?yàn)槟綍A(yù)言的顯現(xiàn),我母親執(zhí)意要將墨辰書送往漠西,兩人達(dá)成共識,最后決定將那本書送往靖王爺處。但靖王爺不愿插手念術(shù)師的事,東西最終送到了砂山祠堂。之后一年,我父親尋到了一個奇人,花重金打造這本墨辰書,假的墨辰書。”
樓寧低頭看著黑色石書,聲音平平淡淡的近乎冷漠:“我父親費(fèi)盡心思打造一本假的無字天書,是用來存放關(guān)于真的那本墨辰書的秘密。這就是這本書存在的意義。這就是為什么那些人得到了真的墨辰書,還要去我家。”
少年蒼白著一張臉:“他們得到了墨辰書,卻無法打開盛書的石盒,也不確定貿(mào)然打開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于是他們費(fèi)盡心思,找到了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對這件事三緘其口,及至……”及至樓予閣消亡,這些事情永遠(yuǎn)的封存在了石盒之下。
少年抿著唇——難怪啊,難怪他們教我無論如何要先找到這本假的墨辰書。
二十年多前的夭穆之亂,以墨辰書為開端,輻射了大半個天垂的念術(shù)界,攪得整片大陸一塌糊涂。然而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墨辰書真正的奧意,因?yàn)榇虿婚_。后來終于有人能窺其一角,那兩人卻最終消匿在南方廣袤的十萬大山中,再無音訊。
和三年前墨辰書彰顯的預(yù)言一樣,當(dāng)年也曾有一句話被顯示出來,其結(jié)果引得天垂之北的幾個國家十余年戰(zhàn)亂,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停休的意思。
從某個方面來說,這本書簡直跟噩夢一樣。
“等等。”阿若耶突然出聲,掃了一眼那邊黑色的石書,“我突然想起來,既然這本書是打不開的,那三年前的那個預(yù)言是怎么回事?夭穆之亂的預(yù)言又是怎么回事?你們怎么看到的那些預(yù)言?”
三年前墨辰書西行,池之慕對這種東西的關(guān)注度絕不會太高,有祭司們在,他能丟開手就丟開手了,在這件事情上阿若耶知道得還更詳細(xì)一些。但她只知道當(dāng)時漠西諸多異族的祭司都對墨辰書心懷崇敬,據(jù)說是一夜之間做了相同的夢。
——果然是那個詭譎王族的遺物,神神叨叨的。
少年樓寧跪坐在地上,微微仰著臉,目光怔愣地看向正殿巨大的石柱,輕聲道:“這就是這本書里的秘密。”蒼白的手指緩緩撫著假的無字天書。
“父親留下的訊息里說:召雀王族后裔的血脈,擁有喚醒召雀圣物的力量。”
阿若耶哼了一聲,“得了吧,召雀亡國已逾八百年,哪來的亡族后裔。”
“有一個人。”大祭司蒼老的嗓音慢慢道,“傳聞,夭穆之亂的那二人中,有人是召雀后裔。”
阿若耶張了張口,想說那也只是傳聞啊,索塔格有那么多傳聞,誰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對方是上了年紀(jì)的大祭司,她想了想還是沒出聲。
樓寧沒有理他們,兀自說道:“三年前,樓予閣重修書閣,書閣里的書冊都晾在外邊,沒料到當(dāng)天天氣驟變,雨水打濕了很多書籍,包括墨辰書。但墨辰書本就是墨辰石雕成,水火不侵,原不該有什么影響。當(dāng)時一同打濕了的,還有幾塊老舊的布料,那是我母親一直小心收放著的東西,雖然我和父親都不知道那有什么珍貴的,事后還惹得母親大怒……”
少年的語調(diào)微微波動,頓了頓,接著道:“那些老舊的布料原是沾了血跡的,被雨水浸泡之后,染到了幾冊書上,其中就有墨辰書。淋濕的書冊收到屋里沒多大的功夫,墨辰書上就顯出了那幾個字。”
阿若耶皺著眉,對于樓寧說的不可置信。
大祭司道:“孩子,你的母親是什么人?”
少年樓寧轉(zhuǎn)頭看了看年邁老者,不同于他一路而來遇到的所有人,各種各樣的或心懷不軌或意圖不明的人,這個老人讓人心中沉靜。于是沉聲道:
“黍燈。我的母親叫作黍燈。”
“啊,黍燈……。”
這樣的語氣。樓寧心中微動,“您認(rèn)識家母?”
老者輕輕搖頭,渾濁的雙眼像是透過殿堂的陰影看到了過去:“不,不認(rèn)識。但是二十多年前,夭穆之亂的那兩人身邊,確實(shí)有一個叫作燈的小姑娘。我在索塔格見過他們一面。”
云重少年愣了一下,想來也是不知道這個的。
“所以說,墨辰書一旦在那兩個人身邊就會顯出預(yù)言——”池之慕截口道:“這么說來,夭穆之亂那兩個人果真是召雀的后裔,或者說,其中一人是?”
池之慕轉(zhuǎn)頭看樓寧,“這就是墨辰書的秘密?就為了這么點(diǎn)東西,樓予閣被人滅了門?”
語氣里的不經(jīng)意讓樓寧瞬間紅了眼。
大祭司嚴(yán)厲地打斷他的話,“池寨主,墨辰書事關(guān)重大,寨主怎可大意?”
召雀亡族之后,那種一夜之間族亡國破的覆滅,使得占卜之術(shù)隨即在天垂大陸上湮滅,連相關(guān)事物都幾乎沒有流傳下來的。當(dāng)然,遺留下來的東西也真夠麻煩的,一向是添的亂子遠(yuǎn)遠(yuǎn)高于它們本身的價值,譬如說那本墨辰書。
男人嗤笑一聲,但也沒繼續(xù)說下去。
眼見眾人面色各異都不再開口,紅發(fā)少年搔了搔頭發(fā),“咳,于是,這個真是假的?”
無人作答。
“那個,真的呢?”小六偏了偏頭,“你們這副沉重的樣子做什么,我們?nèi)グ颜娴恼一貋聿痪秃昧耍俊?
阿若耶、池之慕連同樓寧、大祭司同時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
紅發(fā)少年被幾道目光看得壓力有些大,遲疑道:“……難道不是這樣?”
果然是無知者無畏啊。阿若耶伸手拍了拍紅發(fā)少年的刺頭,這孩子是沒聽明白是吧?那些人不僅悄無聲息地滅了樓予閣滿門,還借著破狼軍的手默不作聲地給墨辰書掉了包瞞過了大漠寨,這得是多長的一雙手?
阿若耶:“我還有個問題,他們既然拿到了這本假的,就沒有發(fā)現(xiàn)里邊寫的這些東西?”
少年樓寧面色疲憊,“沒有,這些符號只能‘看’一次,接觸到外界之后很快就會消失。況且他們不知道我父親造這本墨辰書的意義,應(yīng)該不會特意打開來看。”
也是,尋常人只會想著樓予閣造一本假的墨辰書是為了混淆視聽,哪里會想到樓予閣將真墨辰書的秘密藏在了這本贗品中。
漆黑石面上的字符正在慢慢消融,能看到的已經(jīng)不及最初的一半。
阿若耶也看到了,不由得說了句題外話:“樓予閣當(dāng)年找到的奇人當(dāng)真厲害。”
“塔葛國南方有一族,名為千機(jī)。”蒙恪的話向來不多,但也一向直指要害,此話一出,眾人恍然大悟。
是了,塔葛國南方蒼冥國之東,那個石川遍布的地方生存著一個人數(shù)稀少的世外異族,從不摻與天垂大陸上的事情,其族人擅長機(jī)括術(shù)數(shù),精通各種機(jī)關(guān),是以世人難見其族人音容。名為千機(jī)。
“你們居然能請到千機(jī)族的人。”阿若耶看了少年一眼。
樓寧皺著眉,“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千機(jī)族人,但確實(shí)來自遙遠(yuǎn)的南方。”
千機(jī)一族實(shí)在是甚少入世,樓寧不知道并不奇怪。
阿若耶不再糾結(jié)于這個,看了看地上的石書下道:“——說起來,樓予閣被滅,你是怎么躲過去的?”
紅衣女子上下打量著云重少年單薄的身子,眼底明白說著: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
少年冷硬道:“我剛好不在家。”
阿若耶看了他兩眼,大概是覺得也只有這一種可能了:“但追殺你的人顯然是云重武林中人,也都是只是些烏合之眾,并沒有悄無聲息掉包墨辰書并屠殺樓予閣的能力?”
樓寧搖了搖頭,“不是同一伙兒人,但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阿若耶頓了頓,將事情理了理,頓時皺眉:“好大的一個局——”只那手借著夙沙的手將真假墨辰書偷天換日、禍水東引,就值得人驚嘆了。
池之慕眸色深沉,慢慢道:“但是,樓寧,你為什么還活著?活著走到了漠西砂山?”
如果樓寧死了,或者被那些人帶走,樓予閣的滅門之事將沉入水底無人知曉,就算再奇怪,也查不到半分;而漠西砂山祠堂里的墨辰書,就算他們知道這本書有問題,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想到是被人掉了包。以那些人布局的周密,怎么會留下樓寧這個漏洞?
云重少年冷笑著道:“你們到現(xiàn)在還在懷疑我的身份,以為我是冒充的?”
池之慕淡淡道:“我只是覺得,你能活下來這件事,未免太巧。”
樓寧抬眼掃了一圈,見大漠寨眾人默然看著他;那個紅發(fā)少年張了張口卻沒出聲,面龐皺在一起,很苦惱的樣子?樓寧移開視線,剛想說什么,就聽到那個語氣討人厭的男人接著道:
“樓予閣樓家擅□□法,看你體表虛浮,連武功都不會,也不像是會使槍的樣子。”
這件事情原本就是樓寧的硬傷,此時又被人當(dāng)做猜疑的疑點(diǎn),少年臉色頓時白得泛青,眼底都泛起不正常的紅,“我——”
又被打斷。
“但據(jù)說,樓予閣的少閣主帶病出世,練不了樓家槍法,后來拜入江南鬼醫(yī)白氏門下,學(xué)醫(yī)去了。”
大漠寨的寨主好整以暇的看著少年憤怒的面孔變成驚訝,被取悅似的勾了勾唇角,只是他的笑容向來帶著嘲弄之意,“毒醫(yī)不分家,看你剛才用毒的樣子,不用想也知道你是樓寧。”
樓寧:“……”
眾人:“……”
阿若耶額上青筋跳了一下,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早一點(diǎn)跟大家說一下,看著我們彼此猜疑試探很有意思么!
池之慕:“所以我只是覺得,你能活著來到漠西真是夠有運(yùn)氣。”
少年樓寧一口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最后硬邦邦接了一句:“確、實(shí)、是!”
砂山祠堂的大祭司長長嘆了口氣,突然轉(zhuǎn)身對著池之慕躬身行禮:“池寨主,墨辰書一事,還要有勞寨主。”
一旁默然站立的祭司們跟著俯下身去。
雖說池之慕從不向這些祭司們行禮,也不代表著他能坦然受這一禮。大漠寨的寨主飛快地往旁側(cè)身,避開了大祭司的禮,后邊大漠寨眾人更是大驚失色,忙不迭地往邊上讓。
但是祭司們站得本來就分散,這齊齊的一禮,離得遠(yuǎn)的眾人還能避開,站在中間的池之慕根本沒法全部讓開。
“池寨主,墨辰書奉昭諸天神明,蒞臨漠西,絕不可就此遺失。我等祈求寨主:尋回天書,昭漠西各異族所愿!”
懇切聲罷,躬身又是一禮。
池之慕臉色鄭重,手一抬止住大祭司,半晌,沉聲道:“好。”
幾名祭司中間的高大男人托著長者的手,慢慢道:“大祭司放心,那些人敢動我大漠寨的東西,大漠寨絕不會輕易饒恕。綠草成枯,黃沙蒼茫,墨辰書不還,大漠寨有什么臉面立足索塔格。”
男人輕輕笑了笑,“不就是一本石書么,從我手上丟了,自當(dāng)經(jīng)我之手尋回。”
那一瞬間,這個男人狷狂不羈的笑彰顯出強(qiáng)大的自信。就像是這個人少年時候,身無分文就可以領(lǐng)著他們建立大漠寨;就像是這個人從不畏懼索塔格任何人任何事,親手帶出了能與云重軍隊(duì)抗衡的大漠寨騎兵;就像是這個從不信仰神明的人,親手給了他們信仰。
大漠寨眾人心中齊齊一震,抬手當(dāng)胸,沉聲道:“墨辰書勢必歸來!”
子夜已過,從遙遠(yuǎn)雪山刮來的寒風(fēng)經(jīng)過砂山之頂,祠堂外邊的喬木樹枝“嘎吱”作響,連同掛著的雙色幡布也“撲剌剌”響起來。
跪坐在冰冷石板上的云重少年回過神來,暗嘆,這個男人,果然是大漠寨的寨主。
這樣的人,雖然性子不討人喜歡,但墨辰書在他手上想必是再好不過。畢竟漠西是如此尊敬那本無字天書。
樓寧想著,心底也是松了口氣。好歹沒有找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