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永白的目光從臥在地上的駝背老叟身上收回來,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線暗芒:“六王爺?!?
一身縞素的七娘已經徹底沒有了氣息,靖王慢慢站直了身子,淡淡道:“十三皇子?!?
姜永白乃河川皇室之後,被廢黜之前排在第十三位,靖王早年也曾去過河川國,聽聞了不少王族軼聞。此人年少的時候性格溫吞,在河川聲名不顯,後來因爲皇室齟齬、兄弟鬩牆,便攜妻帶子一路西行,橫渡燈江,想要跨過整個雲重國去往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漠西十八城,沒想到在雲重江南遇上了樑沉,因其中種種緣由,雙腿殘疾,家破人亡。
但現(xiàn)在坐在輪椅上的這個人,錦衣華服,摺扇一柄,氣度容顏竟不顯頹唐蒼老,只是那雙眼睛有些太過幽深,其中暗紅色的光芒流轉,教人不經意間看到都有些瘮?shù)没拧?
“沒想到長音客棧的老闆娘是破狼軍的人,雅格綠洲機關重重,空城戒備森嚴,七娘經營那長音客棧已有十數(shù)年之久了吧,六王爺真是好手段?!?
空城副城主欒厄聞言,雖然知道這跟方纔一樣,是對方的離間之辭,還是忍不住看了靖王一眼。
欒厄身爲副城主的時候司刑罰,身爲魔耶閣閣主的時候,主的是護衛(wèi)。漠西十八城收容大陸上三教九流、無家可歸、不容於世俗的人,空城堪稱其中之最,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有能耐和運氣橫穿索塔格草原和沙漠,過得了雅格綠洲重重機關,進得了空城的。
欒厄知道空城裡有其他勢力埋下的暗樁,這不奇怪,空城的釘子也安插在十八城各處,乃至於雲重各地,北域南疆都有,實際上這是一種各勢力之間互相妥協(xié)的方式——只要你不觸及到底線,那些無關緊要的消息傳出去就傳出去吧,也算互通有無了。
所以,欒厄其實知道空城裡哪些人隸屬於哪些勢力,哪些人是背景乾淨,而哪些人又是背景不乾淨但是一心遁世的;如果有他不知道的,那索司圖錄也一定知道。還是那句話,空城裡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過索司圖錄的眼睛。
但是七娘,這個長音客棧的老闆娘,欒厄此前還真不知道她是破狼軍的人。而且她年前救過息影劍客,按理說索司圖錄不可能不把她的背景再翻出來查一次——也或者是城主那時候就知道了,但是沒動手?
靖王並沒有否認姜永白的言辭,只道:“論手段,本王不及十三皇子,綠珠五湖的事情本王可是從未聽說。”
欒厄已經冷靜下來了,也沒有表示什麼,只是用腔調略怪異的雲重官語道:“夜宴就要開始了?!?
衆(zhòng)人都是一怔。
就見內殿井然有序的走出一隊又一隊的侍女,悄無聲息的將案幾蒲團擺在大殿上,又捧上了瓜果水酒、陳釀佳餚,一時間只見燈火通明的大殿中人影紛沓,香味撲鼻。十二歲的白髮祭司手握黑色權杖,正慢慢走到大殿明珠之下,微微揚起頭看向夜空,擡手做了個奇怪的祭司手印——看上去像是在向上蒼稟告:夜宴開始了。
空城的城主和大祭司正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打得石破天驚的,大家都以爲夜宴就是個幌子,沒想到空城還真準備了一個宴席。
而曲和身後那一大片被撞到的燭臺早已被拾掇整齊,若不是七娘身下蜿蜒的小一片血跡,真就半點也看不出來方纔的肆虐殺意了。
幾乎是在諾擡起權杖的一瞬間,索司圖錄和伽月雒同時收手,一人站到一邊,大祭司的身後是羅蘭十剎等人,空城城主身後,是魔耶閣等人。
涇渭分明。
伽月雒微微偏了下頭,看著明珠之下的諾,輕笑著道:“十年不邁出司儺山半步的女祭司,你怎麼會在這裡?”
諾沒有看他,慎重的結完了手上的印。
“枉生蓮和分魂術都不好駕馭,你太勉強了。”伽月雒的修爲不知比諾高出多少,一眼就看出來諾臉上的蒼白是怎麼回事。隨即略帶嘆息道:“我讓沙炎接你去荒丘,你爲何不去呢。你的眼睛看不見了吧,失去了攝魂之力的女祭司,還怎麼看得到司儺海的預言呢?”
在場的祭司都是一驚,齊齊轉頭去看那站在明珠下的女孩子。
清亮明澈的光芒之下,白髮祭司臉白如玉,眸色幽藍。
索司圖錄微微瞇了瞇眸子,側頭看了她一眼:“諾?”
“城主,諾還好?!卑左尲浪疚⑽阮^對著他低了下頭,隨即擡了擡權杖,凝聲道:“伽月雒,你忘記了,司儺海的預言並不是憑藉眼睛看到的。況且你若當真以爲我的眼睛看不見了,爲何不敢直視它?”
不遠處的大祭司幾不可察的一頓,眼底閃過一絲疑慮。
然而不等他多說什麼,諾就側了身子讓出主道來,道:“時辰已經差不多了,開始夜宴吧?!?
空城夜宴,真的就是大漠空城安排的一場宴席。
宴席的首位坐的是一城之主索司圖錄,下設的副位分別是靖王、鬼王,伽月雒和天下劍莊的少莊主江聽雨,再往下便是其他諸位,曲和同白無衣在一處,差不多位於末席了,而姜永白坐在對面中席處,隔著大半個宴席都掩不住那森冷的目光。
索司圖錄大概是沒料到會在大殿見到曲和,眼底殺意乍現(xiàn),忽而看到躺在一旁縞素和衣、血跡斑駁的七娘,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擡腳就走了。
白無衣回過神來,低聲道:“小和,爲什麼索司圖錄對你的殺意那麼重?”
按理來說,曲和終年不下含蒼崖,年前踏足索塔格也從未經過雅格綠洲,隱刀之亂禍不及漠西,索司圖錄這一城之主連見都沒見過她,怎麼會有那麼重的殺心。偏偏又像是有什麼顧忌,不然昨晚就動手了,又怎麼會放任諾救她。
這點曲和自己也想不明白,搖了搖頭。又道:“二哥,這個女子……?”
方纔事發(fā)突然,曲和根本沒反應過來,那個白衣女子就殞命了,到底是因隱刀而起……
白無衣嘆了口氣:“應該是老頭子早年搭救過,她認識我,我卻不認得她。老頭子當年救人一命,如今卻還到了我的頭上,哎?!?
“二哥……”
白無衣卻知道她要說什麼,搖了搖頭道:“小和,隱刀牽涉甚廣,當年就累及性命無數(shù),這與你無關。要論過失,到底是我武藝不精。”言訖,忍不住在內心想著該回去看看老頭子了,老頭子總唸叨我性子不夠穩(wěn)重學藝不精原來真的是,前些年只是沒有遇到真正的絕地險境、奇士高人,回去好好再修一修纔是正經的。
這一趟漠西之行,將南遊俠的信心和傲氣打擊得七零八落。
一旁的曲和垂眸,沒有說什麼。
說是夜宴,其實沒人真正吃得下東西。
空城位於大漠深處,水澤有限,是以多獸類少瓜果菜蔬,且烹飪方式與中原不同,多炙烤炭燒,城外的胡楊林中慣長一種紅木,用來燒炭或是柴火,其風味都很是特別。論菜餚,這場夜宴並不遜色於中原或者其他地域,只是這氛圍實在繃得太緊了。
哪有打架打到一半,大家都坐下來吃飯的?
“各位,”索司圖錄晃著手中不知什麼材質製成的酒樽,他從坐下來就沒變過姿勢,一手撐著面前的案幾,一手晃著那樽,什麼都沒碰,使得整個大殿的人愈發(fā)無心於口舌之慾。“我空城建成數(shù)百年,深居這大漠,難得有外人來做客,本城主,敬各位?!?
也許是氣氛太緊張了,索司圖錄話畢衆(zhòng)人都端起了杯盞,卻無一人接話,燭火長明的大殿一片瞿靜。
但在座的都是頗有名望之輩,無論出於何種心思,也不會任由場面就這樣僵冷下去。打破這一場面的是坐在副席的錦衣青年,此人年紀跟白無衣相差無幾,在江湖上也被稱之爲“少莊主”,不過人長得比白無衣瘦高一些,面上少了幾分不羈,多了幾分溫潤,且周身服飾榮華,身後高手護衛(wèi)不在少數(shù),不像白無衣一襲白衣寥落,到哪都是孤身一人。
“城主客氣了,空城有帖,豈敢不來?”說完擡了擡手上的酒樽,一飲而盡。
只是,這一個也不是個善茬。
江聽雨微微一笑,接著道:“在下奉家父之命,追查墨辰書一事至漠西,後於砂山附近聽聞隱刀下落,一路西進,竟在索梅綠洲處看到了莊內的兵器[迴環(huán)],這一樁樁、一件件,千絲萬縷,都指向了大漠空城;而再往西,就接到了城主的夜宴帖子。城主如此運籌帷幄,在下實在惶惑。”
索司圖錄看了他一眼,擡手,開始慢慢喝那樽酒。
“少莊主,墨辰書一事與我空城無關。”開口的卻是坐在江聽雨旁邊的伽月雒,空城的大祭司不食葷腥酒水,案幾上只擺了幾盤瓜果?!爸领峨[刀,那是你們雲重中原的事情,空城從前不曾參與,以後也不會參與。而索梅湖旁的[迴環(huán)]是個意外,當時人太多了,手下的人一時失手……”他眉峰微揚,做了個可惜的表情。
江聽雨看著他,同樣揚了揚眉:“意外?”
“他出手了,所以就有人還手了?!辟ぴ脉幂p描淡寫道。
江聽雨背後的人面色鐵青著就要站起來,被他一個手勢止住了。天下劍莊的少莊主看了看上首那個懶洋洋喝著酒的空城城主,又看了看身姿筆挺的伽月雒,道:
“所以大祭司是想要在下相信,年前年後,索塔格草原和大漠這麼多的事情,跟空城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