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草原另一邊的長恪城正是歌舞升平。
鎮北軍常年駐守漠西,每年倒是有一部分人能回中土去探親過年,只是名額很少,破狼軍參照了這一做法。這一年,漠西暗潮洶涌,鎮北軍將軍陳歌于長恪城擺年夜宴,偕同鎮北軍各部將宴請靖王爺以及破狼軍中將領,一同列席的還有抵達漠西后卻被破狼軍壓住無法作為的幽州軍。
破狼軍中只有步青巒因為兩年沒有回家,被其姐——當朝敏貴妃不遠千里馬不停蹄的幾封書信召了回去。范流泊孤家寡人,夙沙異族遺孤,自然是不會離開破狼軍;而京都早已成葉習的禁地,并沒有回去的必要;孟歸倒是有機會回家過年,只是家里小妹來了漠西非要感受草原年節氣息,他只好留下來陪著。
至于靖王爺,他早已跟京都的那位打過招呼,今年就不回去了。景帝勸了兩次也不強求,著人置辦了豐盛年貨送過來。
長恪城是漠西十八城最奢華大氣的城池。兩百年前的珠賽之亂禍及漠西各城,長恪城毀于戰火,后來云重人仿照京都樣式整修重建這座城,長街大道,高臺閣樓,成為漠西十八城的象征。長恪城的城主府衙亦是恢弘,此時,府邸里寬敞的宴客廳里燈火通明,杯盞交錯。
靖王自然是上座,下手是朝廷來的幽州軍都統謝宥,鎮北軍將領陳歌,以及范流泊;再下去依次坐著的是謝宥的兩個副將,鎮北軍的三個將領,葉習和孟歸,以及其他一些將士。
酒過數巡,場面正酣,陳歌放下杯子笑道:“王爺,邊關寥寥,無以為娛,年年都是這府里的歌姬,想必王爺也看膩了,不如換換?”
陳歌出身于子音城武官世家,幼時浸淫出來的官家做派如今用起來依然非常順暢。
上首的男人微垂著眸,冷冷淡淡,“嗯?”
“末將前些日子得了個異族女子,歌舞俱佳,”陳歌說著,眼光往謝宥座上看去,笑意誠懇,“難得今日謝都統也在,也領略一番異域風情?”
席上坐著的謝宥是個年近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典型的云重人面貌,面色因為從軍多年而略黑,又因為心中有氣,臉色簡直比漠西的夜晚還難看,此時聽聞陳歌這一句,酒杯往幾上一貫,冷聲道:“陳將軍真是好興致!莫不是忘了弢闌一事正是因為異族女子所起?”
這話說得有些不合適了。
聞言,陳歌的面上立刻就露出點恰到好處的惴惴不安來,“王爺,這,此女只是尋常異族女子,絕不會似弢嵐族女那般生出事端來。”
謝宥哼了一聲,“你又知道了!”話里話外都是嘲諷。
九月的弢闌圍城一事,在鎮北軍史上都算得上極為恥辱的一筆。堂堂云重正規軍竟然被兩萬弢闌騎兵困在了長恪城這個大本營里,最后不得不向破狼軍求援,稍微有點血性的鎮北軍人事后想一想都覺得顏面無光,如今謝宥這樣半分面子不給,席上的鎮北軍將領臉色各異,氣氛立刻就尷尬起來。
但這其實也是必然。
衛疆其實天資卓絕,領兵作戰的才能舉國少見,不然當年的杜昱柏也不會壓著鎮北軍數人反對讓年紀輕輕的青年上位。然而多年之后的衛疆在索塔格草原上幾無敵手,漸漸沉醉于聲色,又染上專權斂財的毛病,后來還與異族勾結販賣戰馬……沒有了外敵施壓,鎮北軍中傲慢自大的風氣逐漸蔓延,訓練散漫,懈怠戰事——這也是破狼與鎮北軍分歧由來已久的原因之一。
鎮北軍如此松懈,漠西最大的異族弢闌族又是有備而來,長恪城一役鎮北軍不敗才怪了。
而謝宥,此人出身幽州軍,原本是前去京都述職,恰逢宋賀一事傳到子音城,謝家與賀家的關系一直很好,聞訊悲憤滔天,幾乎是沒接到旨意就帶著人趕赴漠西。不料才到漠西幾天就被靖王察覺,幽州軍所有動作被悉數壓下,什么都不能做,簡直被憋死。
眼看鎮北軍跟幽州軍氣氛僵冷,范流泊笑著扇子晃了晃,“多大點兒事啊。這樣,過年過節呢就應該有點年節的氣氛,歌舞還是要有的,陳將軍既然說了,不妨請出來看看。要實在入不了眼,謝都統再論罪也不遲不是?”
這話說的,倒像是謝宥有意挑釁鎮北軍似的。論罪?論什么罪,就算陳歌再有什么不妥也輪不到他謝宥來指摘。
雖然謝都統確實是看不起鎮北軍近來行事,但冷嘲暗諷幾句也就罷了,鎮北軍馳騁漠西多年,這又是人家地盤上,范流泊這話說得,他要是敢接話就勢必得罪鎮北軍了。謝宥的臉色又黑了一層,陰測測看著席上藍衫翩翩笑意朗朗的青年,幾案上的雕花都快被他摳了下來。
范流泊視若無睹,笑吟吟,“嗯,既然謝都統沒什么異議,那就這樣吧。陳將軍?”
陳歌又看了一眼上首那位,靖王不置可否,淡淡轉著手中杯子。
陳歌于是笑著,輕輕拍了拍手。
“啪!”
掌聲方落,廳內燈火倏然暗下去,眾人一驚,就聽到一聲清越的弦動之聲,只見昏暗的燈光之下,有隱隱綽綽的人影魚貫漫步而入。
弦聲未落,接著又是一聲鼓響,短促低沉的鼓聲像是敲在心口上,在座的都是軍中之人,乍聞鼓聲響起,后背齊齊一緊。
接下來又是弦聲。清越綿長。
一聲弦動,一聲鼓響,兩相交錯,弦聲越來越清,鼓聲越來越急;及至后來,慷慨激昂竟像是戰場之上戰鼓雷動。
再看場上,整個廳堂只幾個角落里點了燈,昏黃的光線原本曖昧浮盈,卻生生被這樂聲染出了戰場的鏗鏘之意。漫步而來的人影分立兩側,細細看去,她們手中抱著的不是樂器而是一張張長弓,那清越的弦音竟是她們撥動弓弦而成。而鼓聲,——場中位置不知何時已經安放了一面大鼓,跟戰鼓差不多大小的尺寸愈發顯得站在鼓面前的女子纖細柔弱。
一身紅裝的女子垂首背對著眾人,雙手握著鼓槌,精巧的手腕讓人禁不住懷疑當鼓槌撞擊鼓面的時候它們是否會折斷?
弦聲和鼓點越來越快,女子卻靜默站立,只手腕一舉一落,兀自擊鼓。極致的動與靜給人心底極致的震顫,連上首那個面色冷淡的男人都抬眼看過來。
鼓點弦聲宛如兩軍對戰,氣氛繃得緊迫,——驀地,鼓點連成一片將弦聲壓制住,抱著長弓的舞女們倏然動起來,人魚入水一般滑開,色澤濃烈的寬大衣袖揮舞開來,似錦繡江山潑墨鋪陳!
人群眼中滿是驚艷之色。
紅衣女子驀地折腰回身,紅色的裙擺飛快劃開,露出一點白玉似的踝,驚鴻一瞥間教人心潮劇烈起伏。鼓點再起,女子倏然抬臉,面上沉郁之色竟然將那張絕艷的臉龐襯得愈發莊重肅穆,幾乎泛著神圣之色。
紅衣女子果然是異族,一雙翡翠似的碧色眸子,貓瞳一樣神秘。
紅衣舞女自始至終繞著那面大鼓起舞,鼓點從未間斷,襯著振奮人心的鼓樂,女子旋身輾轉間隙隱約露出的小片嫩白肌膚,說不出的惑人。
舞曲很顯然是改編過的,夾雜了異族舞蹈直率大膽的舞姿,也摻入了云重宮廷綿長的樂韻;但不可否認,這支舞非常成功。
及至結束,場面竟一時靜默百般寂靜,無人言語的廳堂之上只聽得到舞女細細的呼吸,邊上的侍從也沒想起來去點燈。
大鼓前面的紅衣舞女稍稍平復了呼吸,雙手挽著衣裙盈盈施了一記禮,仰臉看著上首那人,嗓音奇特婉轉:“王爺。”
舞蹈中女子面容一直靜默,此時突然展顏一笑,端的是驚鴻照影,傾國傾城。
人群頓時回神,有侍從跑去點燈不小心碰翻了幾案上的杯盞,酒水橫流,又驚醒了呆立的賓客,場面有一時竟有些慌亂。
陳歌回過神來,皺著眉掃了一眼暗處,那邊的人微微示意,又遙指紅衣女子做了個手勢。陳歌的眉頭皺得愈發緊,轉頭看去,只見舞女們皆恭恭敬敬垂眸斂眉的跪著,唯有那紅衣女子毫不顧忌抬眼看著靖王,而靖王——
坐在上位的靖王也垂眸看著她,面上冷淡無衷,眼底卻似有什么浮動。
陳歌只斟酌片刻,很快拱手道:“王爺,這鼓樂……還請王爺恕罪。”
其實鼓并不是戰鼓,只是舞樂取了戰場之意,多少有些用戰事作靡音之嫌。陳歌這樣說也不是真的請罪,反正大家都看得滿盡興的,不過是一句場面話,也不愧是子音城武官世家出來的后輩,場面的姿態向來不會落人話柄。
果然,靖王只擺擺手。
陳歌又轉頭看了一眼謝宥,笑吟吟的,也沒說什么。
謝宥剛從驚艷中回神,一看到他的眼神,面上神色還收不回來,一時有些不上不下的,亦是無話可說。
陳歌隱晦地看了眼紅衣舞女,才對靖王道:“王爺,逢此新年佳節,末將敬您一杯。”說著恭敬舉起手邊杯盞。
紅衣舞女識趣地起身過去,跪在幾案上邊上給靖王倒酒,纖手輕抬,唇邊浮著淺淺笑意,嬌媚天成,卻并不顯得刻意,異族女子特有的風情,灼灼惑人。
“王爺。”
靖王看了她一眼,手指搭在杯盞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微微一動,似乎是笑了笑。
“你的名字。”
紅衣女子輕輕將酒壺放在案上,身姿卓然跪著,眉眼驚艷,嗓音奇特:
“薩瓦。我叫薩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