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不到千機扣這個事實,徹底激怒了自黃泉歸來的白骨王者。
隱隱綽綽覆蓋在骨骸之上的肌膚已經盡數凋落,青凰修長蒼白的指骨間忽然出現了一柄狹長的兵刃,反手劃向伽月雒的方向。
這一劍,破雪橫霜。
伽月雒猛地回神,傾盡平生之力往后退避,那道劍氣卻寸步不讓地逼至眼前。甫一接觸,伽月雒身上經脈寸寸斷裂,臉色瞬間就灰敗下去。
白雪覆蓋下的石板溝壑叢生。
眾人紛紛駭然退避那道劍光,索司圖錄低聲喃喃道:“果然……”
一直站在屋檐上的鬼王眼底幽暗:“傳說中能對抗念術的百里劍章,果真,名不虛傳。”
那一劍明顯是沖著伽月雒手中的千機扣去的,也不知那菱形物件是什么材質做成,百里劍章之下一片狼藉,它卻無分毫損傷。眼看著那青芒覆蓋下的白骨抬手又是一劍,在場眾人心中都泛起從未有過的強烈恐懼——這一劍下來,估計能削去半個大殿屋檐。
索司圖錄無意救伽月雒,但顯然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青凰一劍毀去大半個大殿,于是閃身上前,當然,一個人去抗百里劍章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順手就給鬼王、靖王等人打了個手勢。第二劍比第一劍兇悍得多,不過幾人聯手也接了下來,萬萬沒想到的是,青凰這一劍之后片刻都沒有停頓,直接就是第三劍……。
“百里劍章浩瀚無涯,連綿不絕,一旦起勢,除非劍客停手,否則只會一劍更比一劍強橫。”白無衣低低道,眼底有種見識到大陸上最頂尖劍法的熱忱和激動,但更多的是憂慮,“照這樣下去我們能抗多久?”看那白骨的動作,完全沒有疲累的跡象。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鬼王在回刀的間隙問索司圖錄,鬼琴門主現在的神色實在不怎么好看。
索司圖錄不答,只是沖著一個方向做了個退的手勢。
外城墻的方向已經有青鸞衛的身影浮現,大殿廣場上諸人卻被青凰的百里劍壓制得束手束腳。
曲和本來被白無衣護在身后的,但是人群為避讓那劍光,場面早已混亂,曲和一時不查,被身后力道沖擊得往斜前方跌去,好巧不巧的,劍光斜斜的劃到了她身前。曲和心底驚駭,方才那么多人也沒人能直面百里劍,她內力渾無,頃刻間就要送命在此;倉促間,有一道清亮的劍影橫到身前,一個強悍的力道直接將她拽至身后。
“小和!”
拽她的人是白無衣,接那一劍是靖王。
白無衣被嚇得夠嗆,萬幸千鈞一發之際拽到了人。然而前方的靖王孤身接那百里劍卻是驚險萬分,曲和只見那人一身蒼勁黑袍被劍氣激得獵獵翻飛,微微露出的側臉眉峰冷峻,橫握在前的長劍穩穩當當,無一絲顫動,指尖卻似乎有血滴落。
“咔——”
向來沉穩的靖王面上閃現驚異,頭也不回地沖身后的兩人道:“走!”
白無衣也察覺到什么,二話不說護著曲和就退。
靖王話音方落,就見橫在身前的莫闌劍身上寸寸紋裂,頃刻間就蛛紋遍布,愴然斷裂。名列《天垂?名兵錄》前百的武器,陪伴了靖王二十余年的長劍,就此折毀,名兵的哀鳴瞬間響徹大殿。
不遠處的鬼王等人都驚異側目,萬萬沒想到會如此。
來不及為長劍悲哀,靖王撤身就走,待退離百里劍之外才緩了口氣,將胸口翻涌的腥甜壓下去。近年來,靖王內力愈發深厚,莫闌劍已經不是最適宜他的兵刃了,所以年前才會去找戚叔另造隨身的兵器,方才他救人心切,灌注了他渾厚內力的莫闌劍抵上百里劍,不堪重負之下便折毀了——天下劍遇百里必折,古人誠不我欺。
畢竟是用了多年的兵器,靖王微微瞇起眼睛,心底也翻起沸騰的怒意。
“王爺可還好?”溫簡匆匆趕至身旁,靖王的近衛、暗衛都現身了,站在前方形成一個屏障。
“無事。”靖王沉聲應道,右手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抬頭沖著一個方向道:“別硬抗,先往那邊撤。
溫簡四下掃了一眼亂糟糟的場面,發現遠處青鸞衛已經突破了大殿外墻,重重白骨正迅速靠近它們的凰主,猝然見到大批能跑能跳、會刀會槍、殺人不眨眼的骨骸軍隊,教人不寒而栗。索司圖錄等人已經退開好大一段距離,看來是有應對這些白骨的法子,但還是有許多人折在百里劍下,雪地上傷亡大片。
“王爺,”曲和眼底復雜,低聲道:“你的劍……”
靖王側頭看她,又掃了白無衣一眼,直接伸手拉住了曲和的腕子:“先走。”
曲和一愣,但眼下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身后的白無衣無聲苦笑,方才靖王那個嫌棄的眼神,真是……。
距離并不遠,走得卻艱難,待一行人退出去,身后還是一片血雨腥風,聽得人頭皮發麻。他們停住的地方是大殿高高的外城墻上,站在這個地方能看到大殿內外的慘狀,白雪從空中墜落,一寸寸覆蓋這夜色下的殺戮。
“索司圖錄,你帶著我們來這里,是真的打算開封殿大陣把它們封在里面?你們的大殿不要了?”鬼王問道,他臉色雖然不怎么好,但身上干凈利落,是人群中最齊整的一個。
索司圖錄面無表情看著下方的白骨,那對奇異的雙色眼眸暗光幽浮:“原本是的。”
鬼王皺了下眉。
“但出了點意外。”索司圖錄沉沉道:“千機扣還在下邊,有千機扣,封殿大陣就困不住它們。”
空城的城主驀地笑了一下,轉頭對他們道:“原本邀眾位來是看戲的,諸位如有意,不妨在此等一等,看看是個什么樣的結局——反正你們也出不去。”
眾人恨極,幾乎要按捺不住動起手來。
但空城雖然折損了許多人,魔耶閣、空城祭司等人都還好好的站在此處,況且在空城內跟這里的主人動手本身就很不明智。
索司圖錄根本不管眾人的想法,他對欒厄說一聲“照舊”,又轉頭深深看了曲和一眼,那雙奇異的眸子里似嘲似諷,像凜冽殺意,又像是盛滿厚重深情,靖王皺眉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索司圖錄微微一揚嘴角,什么都沒說,倏然轉身就回了白骨喧囂的修羅場。
“城主?!”
欒厄大驚失色,猛地往前一步。
眼睛看不見的白發祭司打了個寒戰,倉促問道:“城主做什么了?”
紅衣瘦削的空城副城主深吸了口氣,“城主回大殿了。”
諾猛地站起來,卻被欒厄按住了肩膀:“來不及了,諾,封殿大陣開啟了,我們進不去。”
隨著欒厄的話音,空城大殿開始沉沉震動,然后眾人驚疑不定的看著整個大殿建筑開始升降挪動,無形的屏障從地底升起,就從他們腳下的外城墻處升起,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空城。眾人站在城墻之上,看著紛紛白雪從夜空簌簌,飄落卻被什么阻攔在外,無一落入大殿,因先前夜宴時見識過空城陣法的詭譎殘酷,此時無人想要嘗試去觸碰眼前那看不到的屏障。
他們的身后是瞿靜無聲宛如死城的萬千街道,身前看不見的大陣里是蘇醒過來的殺戮傀儡。
風雪不止。
比起外面的人還有松口氣的空兒,被封殿大陣困在里邊的就不那么輕松了,包括里邊的人和那些骨骸。
在封殿大陣開啟的瞬間,那具被青色冷芒覆蓋的骨骸倏然低吼一聲,劍尖一轉,沖著上空就是一劍。然而這一劍像是劈向了虛空,沒有驚起半點漣漪。那骨骸不死心,一劍接一劍。如此,雪地上的人才得空吐了口氣,然而他們出不去,待在這大陣里遲早是個死,人人眼中都是沉重的恐懼和絕望。
傷得嚴重卻還奇跡般吐著氣的伽月雒慢慢撐著身子坐起來,其間跌回去多次,等到終于靠坐在一株已經被毀得差不多的樹根上,便看到身前停著一雙黑色的靴子,也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咳……咳咳,城主不是出去了么,還……回來做什么?”他竟然還微微笑著,嗓音略有些沙啞。
索司圖錄看著雪地上狼狽萬分的人,淡淡道:“勾亓,你這么做是為什么?”
“當然是,為了空城。”
索司圖錄扯著嘴角冷笑一聲:“你勾結弢嵐,煽動鎮北軍變,引起漠西動亂;你煽動沙麟衛和羅蘭十衛,離間空城;我都可以當做你是為了空城。但你盜取千機扣,提前喚醒地底白骨,也是為了空城?”
伽月雒想要抬手,但沒成功,道:“城主……難道沒看出來,空城快要壓制不住它們了么?”
索司圖錄看著他,沒說話。
“咳,千年前,千機族長蘇岑傾闔族之力建造雅格綠洲,筑成……空城,囚……扶淵凰主于此,咳咳……,青凰和蘇岑亡故之后,千機族封雅格綠洲,內遷東南。八百年前,索塔格異族摸透雅格綠洲的機關,開此地城門,接納所有外族人……復辟空城,其實,空城本身是個巨大的封印,封的是千年前埋骨此處的那兩人,對嗎?”
伽月雒詞不成句,但還是竭力把話說清楚:“八百年消磨,這里的封印有了松動了吧?大漠讖言由來已久,也早就預料到了……這里,遲早會這樣。”
索司圖錄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既然空城籌謀多年,何不趁著這個時候,做得……更好?”伽月雒低低抽了口氣,寒風灌入喉,咳嗽的時候渾身都在疼。
“做得更好?”索司圖錄看著他,淡淡道:“沒有更好的了。”
“難道空城只能永遠困守……咳,困守在這大漠深處?你們就沒有——”
“不,”索司圖錄打斷他的話,眼底略帶嘲諷:“勾亓,你以為空城原本要做什么?費盡心思,難道就為了把那倆重新封印起來?我又不是閑的慌。那倆都被埋了一千年了還這么能鬧騰,這底下是什么?——是黃泉十八道的碎月道。就這樣他們還能以白骨之身醒過來,再把他們封起來有什么用,幾百年后再鬧一次?”
伽月雒最討厭的就是索司圖錄這一副事事都了然于心又偏偏什么都不說的樣子。
他年幼時自南荒來到這里,因為天分奇高,被上一任大祭司選作弟子,并順利在少年時候就接任空城大祭司,那個時候的索司圖錄就已經是空城城主了。同樣是少年上位的空城城主,比現在桀驁得多,那個棱角分明、陰翳狷狂的少年城主,鐵血手段之下整座空城無人敢與其爭鋒。不過那時候的索司圖錄很好懂的,向來以武力碾壓對手,并不屑于用各種陰謀陽謀。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少年城主就蛻變了,他的武功越來越高,在大漠已經沒有敵手;他的行事作風越來越百變,沒人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已經成長,成為大漠最強悍的一城之主。
近些年來,伽月雒愈發忌憚索司圖錄,這個幾乎沒有弱點的異族男人,如果不是年前那個突然出現的劍客,如果不是意外得到了千機扣,伽月雒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的。然而,他看起來還是失敗了。
“本城主聽說,鳳凰乃不死之身,遇明火當涅槃重生。青凰遺骸埋在此處千年之久,還能醒過來,也當真是教人頭疼。”索司圖錄抬眼看了看四周,接著道:“不是說千機扣能喚醒千機族長蘇岑么?他人呢,怎么還不現身,今日這場面,少了他可不成。”
伽月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你、你……”
“你以為空城想要做什么?一想到只要有他二人在,空城就只是個囚籠,真是讓人如鯁在喉。”索司圖錄勾了勾唇角,笑意冰冷不達眼底:“所以空城籌謀多年,當然是為了讓他們魂飛魄散、再無后患。”
伽月雒猛地直起身子,眼底駭然,卻因為重傷和震驚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