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見花開的時候,靖王率的破狼大軍也到了索梅綠洲。說是大軍,其實人數并不多,林林總總加起來還不到當日池之慕猜測的十分之一。
葉詡俯身探了探地表的濕度,微微皺眉,“王爺,索梅綠洲不太對勁。”
連葉詡都看出了端倪,靖王爺不可能察覺不到。
他抬眼望去,只見蒼郁的綠洲在大漠灼烈的日光下一派沉寂,安靜得過分了。其實葉習在看到索梅綠洲的情況后便給靖王那邊傳了消息,因為刻意要瞞著葉詡,傳信的人是直接往朱離族出事的地方派去的,沒想到靖王那邊的速度太快,雙方剛好錯開了。
靖王等人只在那些紅色的須彌木下站了片刻,就聽林中細微聲起,徐盛帶著幾個近衛刷刷兩聲憑空鉆出來,躬身俯首,恭恭敬敬道:“王爺!”
蛇見花開起來是一小簇一小簇的緋紅色,紅里還帶著點粉白,看著格外討人喜歡。騰蛇對這用自己的血澆灌出來的花沒什么特別的感覺,黑豆一樣的眼珠子轉了兩圈,懶洋洋盤回曲和腕子上,睡覺。
在座的幾個人都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天垂大陸上出了名的罕見毒草,不由得從心底里產生了一股怪異感——這樣柔弱、嬌俏的花朵,竟然劇毒如斯。怎么想都難以置信。不過大抵漂亮的東西都有毒,紅草也很漂亮;千祭山脈以南的雁還荒原,一望無際的鳶草更是漂亮得令人心醉;河川出了名的塵谷,那一整個山谷的白色琉璃花也曾令許多人神往。
蛇見花被曲和擺在了索梅湖畔,不管有沒有用,總要試過了才知道。葉習、孟媛、白無衣等人也都站在離蛇見花不遠的地方,緊緊盯著那緋紅花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白無衣把玩著懸在腰間的一枚玉佩,那上邊有一點白色痕跡一閃而過。青年沖著蛇見花的方向支了支下巴:“小和,我記得蛇見花早就從云重上絕跡了,你哪里來的種子?”
“絕跡了?”曲和一愣。
白無衣看她不像是知道的樣子,便道:“三百年前,云重狄州有個勾姓的氏族,你也知道,南荒氏族擅長醫蠱毒術,當時便是以勾氏為最。那一代的勾氏嫡系是一對兄妹,妹妹原本是要嫁入另一個氏族去當主母的,卻在出嫁前一晚沾了毒,勾氏闔族都沒能將人救回來,那女孩中的毒就是蛇見花。女孩的哥哥發了狠,硬是將千里南荒的蛇見花連根拔起,盡數銷毀,一點兒活路沒有留,后來更是向整個云重放話:只要勾氏一族有一人活著,就見不得一株蛇見花!”
白無衣說到這里,意味不明地聳了聳肩,接著道:“天垂那么大,勾氏再厲害也只是一個氏族,不過他們雖然沒有做到使蛇見花從大陸上滅絕,卻真真實實做到了,讓它從云重國土上消失。三百年來,云重上再也沒有出現過蛇見花。小和,你弄出來那個,大概是唯一的一株。”
曲和頓住了。
曲和顯然并不知道蛇見花后邊還有這樣的故事。這些江湖秘辛,子桑沒興趣,九叔沒興趣,早年的慕容岐還可能議論兩句,在含蒼崖一住十余年的劍客卻是再不會有興趣的了——那曲和怎么可能知道?
“唯一……的?” WWW ◆тt kдn ◆¢O
白無衣道:“嗯。”
“他們,我是說那個勾姓氏族,他們很厲害么?”
“單論功夫算不得頂尖,但他們用毒很厲害。”不然怎么能無視云重那么多勢力,活生生將那么有名的毒草毀根絕跡,三百年過去,還是不依不饒。
白無衣又道:“如果南邊那些勾姓的人知道了你在這里弄出來一株蛇見花,非得跑大漠里來找你算賬不可。”話雖這樣說,青年面上卻沒有驚慌之色,他早知道這些,如果真的有所顧忌,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曲和催生蛇見花而不加以阻止,現在提一下,也不過是讓曲和多了解一些。
江南的一雪莊,其實也是個護短得不行的氏族。
曲和頓了片刻才道:“蛇見花的種子是九叔讓白鴿給我帶過來的,我……我其實不知道九叔是從哪里得到的。”
白閑身為鬼醫傳人,平常里江南白氏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還要幫襯著含蒼崖上大事小事,反而是慕容岐這個含蒼崖真正的主人要輕松得多了,閑散人一個。這一次子桑出事,慕容岐宿疾發作,她還在這個時候鬧脾氣離家出走……曲和只要想一想,都覺得自己實在是無理取鬧得厲害、愧疚難當,平日里只好避免思及此事,只盼此行順遂,師哥無事,之后師傅和九叔說什么她都聽著就是,就算是今后再不下山,也沒什么。
若真要抉擇,比起山下這紅塵萬丈,她寧愿守著千頃白雪,幾個至親之人。
白無衣看到她眼底憂色,忍不住探手拍了拍她發頂——完全是對待小孩子的態度,道:“好了,小和,你別擔心。九叔是什么人?一枚蛇見花的種子罷了,九叔既然能拿到,便不會顧忌那一個勾氏。二哥跟你說這個,是……”青年嘆了口氣,“你這個性子,真是……何必啊。”
說到底,白無衣就是對曲和冒這么大的險去幫一個人覺得不值,即便她說了是朋友之宜、救命之恩。怎么算都是小和吃虧的樣子啊,青年摸了摸下巴,有些不愉快地想,還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城府深沉之人,小和涉世未深,指不定是被人騙了呢?
曲和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卻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言,只搖頭輕笑道:“二哥,哪里能這么算。”
白無衣當然知道不能這么算。只是……好不容易有個漂亮又乖巧的妹妹,不好好護著怎么行。青年看了看那邊毫無動靜的蛇見花,心中暗暗下決心,總之,他要將她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的帶出大漠,九叔說了,若是時局安穩,帶她去江南住上一段時間也是可以的。四月份的燈節也沒有多久了,綿綿蒼柳,梨花重重,她這樣的性子,一定喜歡那月華千里的燈江。
有些時候的白無衣非常像子桑,只是他沒有經歷過當年的梁氏白桑山一事,又是年少出江湖,對云重中土武林根本沒有半分顧慮。
青年突然笑起來,道:“小和,此間事了,跟二哥去一趟江南罷?”
曲和一愣,“呃,二哥?”
“去吧,二哥帶你去看燈江。”青年突然就不再糾結于破狼軍、大漠空城之類的未知因素,只單純想了想今后的打算,于是很愉悅地擊了一下掌,“我聽九叔提起過,他一直想接你們去江南住一段時間,你,慕容前輩,還有你的師哥——聽說子桑的劍法也很厲害?慕容前輩我是不奢望了,子桑嘛,到時候正好可以試試手啊……”
青年絮絮叨叨,曲和卻突然紅了眼眶,還好是微垂著頭無人注意。她看著腳邊的黃沙,覺得一股酸澀之意從心底彌漫開來,酸澀中又有濃濃暖意,直教人心神顫抖。曲和不知道該感動還是感傷,一面想著燈江大概是去不成的,一面想著不知道師哥還能不能醒過來,二哥說的這些也許只是期望而已……,她偏了偏頭,突然開口道:“二哥。”
白無衣不是很心細,自然沒有察覺到什么,仍保持著好心情應了一聲:“嗯?”
曲和仍然微微垂著頭,慢慢道:“謝謝你,二哥。真的,謝謝你。”
白無衣的回應是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發頂。
不遠處被某人腹誹了好幾遍的葉詡后背有些發涼,摸了摸鼻尖,一抬眼就看到了空蕩蕩的猙獰河床,干涸了的索梅湖的皸裂湖底。
“索梅湖……大漠綠珠,真的干涸了啊。”比起葉習、孟媛等人,葉詡倒沒有多大反應,只嘆了口氣,“索梅湖是索塔格深處最大的水源,附近有十幾支異族依靠這里的水源生存,還有過往商隊、路人,無一不指望著這湖水補給,現在湖水無故消弭,只怕不出兩個月,這條過往人數最多的大漠之路就要荒廢了。”
跟在靖王身后的徐盛看了葉詡一眼,沒想到葉習的兄長,這個病弱的太尉府五公子竟然有這樣的心性,明明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在操心其他人。
靖王看了一眼深深的湖底,“底下有坑道?”
徐盛回過神來,答道:“回王爺,是的,索梅湖底有大小不一的坑道共計三十八個,全部是人工挖鑿的。坑道很深,底部有水,葉將軍和屬下都認為,是有人在大漠底下開了一個暗道,將索梅湖水引到別處去了。”
靖王點了點頭。
“這么大的水量,”葉詡看著那猙獰的湖底,若有所思道:“一天之內,將湖水全部抽干,可想而知,下邊的暗道應是十分龐大的。”
靖王眼底暗沉,慢慢道:“真是難為他們了。”但也沒說是什么人。
徐盛引著眾人往葉習他們那邊走去。
一行人走到近前,最先發現來人卻是和曲和說這話的白無衣。白衣的劍客轉頭的瞬間正好對上那一身黑衣,距離還遠,白無衣卻感到一股凜冽無匹的氣勢,那種合上位者和武林高手二者為一的氣勢,自他出江湖幾年以來,從未遇到過。他的手還保持著拍了拍曲和發頂的姿勢,晃神之下,頓了那么片刻。
而靖王也看到了那個女子身邊的白衣人,身姿卓卓,渾身透著劍氣的青年。他看了一眼青年的手,微微瞇了瞇眼,眼底有什么劃過。
白無衣驀然覺得對方在一瞬間起了劍意,眉一挑,看著人朗聲道:“靖王爺?”
整個漠西,也就那么一個云重人,讓整個漠西都忌憚。
在這一點上白無衣是極為佩服的,但佩服他是一回事,事關曲和又是另一回事,曲和的身份不能再扯上云重王室了,浮空城的事白無衣也知道,當年鬧得那么大,若是河川、云重兩個王室聯合起來,再來十個白家也保不住一個曲和。
白無衣微微側了身,擋住了靖王的視線,“沒想到,靖王爺會親自過來。”
靖王沉靜地打量了對方一眼,眼神從那身白衣上劃過,在他腰間那瑩潤的玉佩和微微露出一端的劍鞘上停頓了須臾,淡淡道:“江南一雪莊少莊主,‘南游俠’白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