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山底下有一片沼澤地,這個天然的屏障形成了進入砂山的第一道關卡,爲了年關時候出入的方便,大漠寨在沼澤上鋪設了浮橋。此時,三十三座彼此相連的浮橋在燈火的照耀之下,形成了一條通往大草原的道路。
池之慕站在山道上,低頭看著牽馬站在浮橋上的人,“琉璃。”
曲和握著[十剎]瞇起眼,“池之慕。”
方纔打鬥的雙方都束手束腳下不了殺手,曲和因爲武功高了山下的人太多,也沒傷到什麼,此時只一身淺綠裙衫有些凌亂;而現在站在池之慕後邊的一羣人全都受著傷,雖然不重,但也不輕鬆。
池之慕看著她,“爲什麼要走?”
曲和抿著脣道:“我原本就是要往西邊去的,這些時日以來多有打擾。川澤邊上,也多謝你搭救。”
池之慕往前邁了一步,曲和立刻警惕地微擡彎刀。他們二人下午纔打過一場,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實力不容小覷,雖然動起真格來曲和勝算微薄,但這個女孩子被逼急了也是個不要命的主,沒得雙方都討個沒趣。
於是池之慕頓住腳步,褐色眸子深沉地看著她,“琉璃,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怎麼說?”
曲和沒想到他還在這個問題上打轉,氣惱之餘從心底升起一股憤怒來。砂山山底寒峭的新年夜晚裡,一身淺綠裙衫的年輕女子微微仰起臉,溫潤的雲重語都帶出了一份決絕:
“不。”
池之慕看上去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面色如常看著她,只是那樣的神情看得曲和心頭一跳,攥緊了手中的繮繩。他這種沉默的淡然姿態多少有些不同尋常,站在他身後的一衆異族人不自覺升起緊張感,大氣不敢出,越發小心地看著站在浮橋上的人。
望樓上看著這一幕的阿若耶挑眉嘖一聲,頭也不回對後邊跟過來的蒙恪道:“看吧,寨主那自作主張的做派遭報應了吧。”
高個子的異族男人還有些茫然,摸著腦袋搞不清楚爲什麼寨主帶回來的客人突然就選在這樣的半夜裡下山了,驚動了大半個砂山的屬衆。
新年裡的大草原寒氣還未退,索塔格的夜風從千祭山脈的方向刮過來,夾雜著遙遠的雪山氣息。夜色裡的年輕女子衣裳單薄,面色裡帶著薄紅,單手牽著馬背對著草原,雖然大漠寨的人馬越來越多,曲和卻只覺得站在最前面那個人沉默的姿態越發危險。
砂山燈火通明,沼澤邊上的兩襲人影,一個蒼藍如瀚海,一個淺綠似春草。
就在兩人沉默對峙、氣氛越來越緊張幾乎一觸即發的時候,山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急促的馬蹄聲稍稍打亂了氣氛,一路上站著的人忙不迭往兩旁讓,很快露出馬背上那個硃紅色頭髮的少年身影。
望樓上的阿若耶喃喃道:“小六這個時候來添什麼亂。“
紅衣女子拉著蒙恪翻身從樓上落下去,正好站在路中央。騎著馬的少年連忙扯住馬匹,草原長大的少年騎術了得,即使是馬匹前蹄高擡直立而起,他也身形不亂穩穩坐在馬背上。
小六撇嘴道:“三姐你做什麼?我有事找大哥,你攔著我幹什麼。”
阿若耶看了他一眼,偏頭示意:“這種時候?”
小六翻身下馬,臉色不怎麼好看,“不就是一個雲重女人麼,你們這麼大陣仗做什麼,又是鐘聲又是號角的,我還以爲阜城那位領著破狼打過來了。”
阿若耶一挑眉,沒吭聲,只是站在路中央依然一副攔著人不讓過的姿態。
小六皺起眉不滿,“三姐,我找大哥真有事,不能耽擱了。”
“哦,什麼事這麼急,我怎麼不知道?”
紅髮少年臉色難看,又無法對這個看著自己長大的女子發火,頓了片刻突然擡頭高喊出聲:“大哥——!”
少年清亮的嗓音劃破沼澤地邊詭異的氛圍,那兩人齊齊分神,曲和擡眼看了過來,池之慕卻只是微微皺眉,並沒有回頭。
阿若耶沒想到他這一下,皺著漂亮的柳眉看了蒙恪一眼,蒙恪無法,摸著腦袋呵呵笑著對著小六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就要上前。小六連忙後退,一邊低聲道:“三姐三姐,別!真的有事,沒騙你們,——東屋那位醒了!”
蒙恪的動作一頓,阿若耶也微微側目,“你說,他醒了?”
小六連忙點頭。“所以我才趕著來找大哥啊。三姐,關係到那件事,先讓大哥回山上去東屋那看看吧。”說罷還言辭鑿鑿道:“什麼事不是事啊,總要有個輕重緩急。”
紅衣女子輕聲嗤笑,“你也知道什麼叫輕重緩急?”但是也舉目看著那邊的兩個人,想著要怎麼讓眼前兩件事圓滿一些。
但顯然有些事情並不能人爲控制。
曲和轉回目光,再次道:“池寨主,琉璃要往西邊去,這就不打擾了。”
池之慕哼了一聲,“大半夜的,趕著去送死麼。”他望了她一會兒,突然道:“琉璃,你是不是要去大漠空城?”
砂山上恰犽一事,以恰犽大祭司身死、沁卓刑堂領罰結束,當時曲和傷還未好,又被池之慕禁足在南屋,沒來得及詢問他們提到的大漠空城一事。第二天一大早,沁卓也沒等傷好一些就帶著十幾個恰犽族人離開砂山,前往索塔格草原尋找新的駐地。事後曲和只好去問池之慕,但這個男人說起這事來只三言兩語,前因後果細節隱喻全不在意,搞得曲和仍然不清不楚。
曲和點頭,“是。”
池之慕臉上露出熟悉的嘲諷神色,“前邊有個浮安城,現在有個鬼琴門,你還要去招惹大漠空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就你那身份,別管漠西還是中土,那些人隨便尋個由頭也夠你受的了,別管你發沒發過誓。”
曲和不是不知道這個,但她也不能不去。
“我知道。”
池之慕面上的嘲諷神情不變,擡起右手往後一揚,身後暗處的□□手隨即放下手中兵器。大漠寨主衝著前方擡了擡下巴,“你走吧。”
曲和心中愣了一下,看著他遲疑道:“你——”
“不然就別走了。”男人嗓音低低沉沉。
曲和心中明白,這個人其實對她不錯,雖然爲人霸道狷狂、一意孤行,但難得爲人光明磊落、重情重義。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放行,今晚只怕真是一場混戰;而面對整個索塔格聞之色變的大漠寨,曲和真的不敢說她能全身而退,甚至連走不走得出這裡都難說。但是,她也是真的無法接受自己要嫁給他這件事。
於是毫不遲疑翻身上馬,“池寨主,多謝。”
池之慕眸色深沉,只道:“下次見面——。”後邊的話卻沒有再說,只默然看著那個人調轉馬頭策馬而去,一身淺綠裙衫很快消失在沼澤地的邊界,隱入黑茫茫的草原裡去。
大漠寨的寨主沉默半晌,突地瞇了瞇眼,擡起右手輕飄飄一掌拍在沼澤浮橋上!
渾濁泥水濺起大片,驚得砂山道上馬匹嘶鳴,一片壓低的抽氣聲。身勢浩大也令得遠去的女子微微側目,只見燈火通明的山道上,那個人傲然佇立,一身蒼藍衣袍深邃如瀚海。
阿若耶走到他身後,語氣裡已經沒有了揶揄,皺著眉認真問道:“你怎麼回事?”她原本以爲他無論如何也會留住那個女子,是以更多的是考慮事後這麼說服曲和,怎麼說服小六那些人,甚至連他們成親時要用草原風俗還是雲重之禮都考慮到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
池之慕已經恢復了一慣的懶散模樣,“沒怎麼回事。她想走,我讓她走就是了,反正——”男人脣角挑了抹不羈笑容,“都一樣。”
“……”
阿若耶原本以爲經過這件事,他總該明白他性子裡的那種自以爲是,多少能有所收斂;現在看來,他那種不知打哪來的自信簡直讓人恨得牙癢!
池之慕收回視線往後看去,“小六?”
紅髮少年是他們幾個領大的,現在看看池之慕跟他身邊紅衣女子兩人的臉色,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直接進入正題:“大哥,東屋那位醒了。”
“哦,他啊。”池之慕擡眼看了一眼山上,“能驚動中土武林千里追殺,倒也是個人物。既然醒了,那就去看看吧。”
夜色深沉,砂山被驚醒的衆人陸續撤回,巷道房屋以及高樓上的燈火慢慢熄滅,只有山腰上還亮著燈。
池之慕一行人來到東屋的時候,正趕上藍雅手足無措地對著院子裡的人,一臉隱忍表情。東屋裡住的是個跟小六差不大的少年,也是年前被寨裡的人帶回來的,只是一直昏睡著沒有醒,前前後後差不多睡了有七、八天了。
少年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色裡衣,又不似阿若耶等人有著高深的內力,池之慕等人一進門就看到清瘦的少年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面色卻倔強不已。
那種神情竟然讓池之慕一瞬間想起了那個淺綠裙衫的女子。
一見到他們,藍雅鬆了口氣,“寨主,三姐,五哥,小六哥。”
小六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些,雖然他資歷確實老,但大漠寨很多人都是看著他長大的,一幫三、四十歲的大老爺們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哥”還是不太合適,所以大多數人在喊他的時候都會加一個“小”。
院子裡的少年聽到藍雅的稱呼,立馬轉過頭來看著池之慕,張口想要說話,卻因爲昏睡太久嗓子滯澀,一時竟發不出聲。
池之慕衝著藍雅點了點頭,“他怎麼回事?”
藍雅很無奈,“寨主,他醒來就一直鬧著,又不說話只一味往外走;勸他回去也不聽,給吃的也不吃,藍雅實在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實際上,少年醒來以後就直往外衝,藍雅要攔著他又不敢用勁,畢竟少年好幾天沒吃什麼實質的東西身上沒力氣,藍雅一邊要攔著他一邊還要注意著別傷到他,對這個年輕女孩子來說實在是無奈。
池之慕上下打量他,偏頭對小六示意了一下。
紅髮少年走過去對著他後背就是一下,拍得原本就無力的少年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轉頭狠狠瞪了小六一眼。紅髮少年手一攤。
小六這一拍倒真是幫了那少年一把,又喝了幾口水,少年終於開口出聲,嗓音還有些沙啞:“你是不是大漠寨寨主,池之慕?”
標準的雲重官語嗓音。
池之慕漫不經心點頭,“你是什麼人?”
少年眼底有些莫名的情緒,慢慢道:“樓寧。雲重燈江、江南樓予閣,樓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