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喜宴場景的丹期無論如何都摸不清事情的脈絡, 分明他前一霎還能見著阿遙,后一霎便與她對沖而過,甚至還換了時空。
莫非方才的姑娘是幻境?或他此刻的容身之所是幻境?亦或兩者皆虛妄?
青年強行鎮了鎮思緒, 果斷地否定第一個猜想, 總之斷不可隨意定義心上的姑娘為幻為虛, 阿遙也落入了幻湖, 她的修為狀況不好, 他得想法子再找到她。
如此,只能身處的場景為假。
這場景里的人視他如無物,而他更是拿這場景無法, 門打不開,墻也穿不過, 除了地板和四面上空的墻壁, 別的東西更是觸摸不到。
珍食累席的巧麗大堂內門窗不通, 丹期被迫與濟濟的賓客們旁觀一對華氅吉服的新人共結連理,推測出這約是哪方的君子王孫正進行娶親禮席。
一睇堂前, 司儀開始報唱書言,上古音言出口沉厚,他無有興趣翻譯明意,專心地尋揀解幻之法,奈何萬種突破之法打在這幻境的任何一隅都如拍子彈棉花, 毫無改變。
萬法不通的青年無奈放出違禁的神火, 幻境依舊, 人物依舊。更離奇的是, 神火未燒損一磚一瓦, 反將大堂內的喜燭紅焰染成了幽邃的藍,如那幻湖的熒光。
史典中, 太古世代后期,藍色的火焰叫鳳凰神和丹穴乃至整個天地境域吃足了苦頭,那是萬火之宗唯一控制不得的火種。
紅燭尖的淺靛詭火活躍得人心神難寧,丹期匆匆收了勢,心道祖宗的東西,果然不可妄用。
堂禮完結,輕紗半遮面的嬌美新婦被攙送出堂送上轎輦。與其悶于此中囿不可離,青年選擇了跟上她碰碰運氣,嘗試是否能找到出口。
折過七八小湖與花苑,一高一矮的兩個婢侍著裝的女子將吉服新婦引入一室,室內布置主呈紅與暖的氛圍,丹期便獨自知禮地沒有進入。
不久,高個兒的婢女端著短嘴的茶壺沿廊走遠。他將將要抬腿跟去,恰遇上廊拐墻后無聲走出的冠袍華盛的男子,便當下判斷此人絕不是方才與新婦禮成的那位,畢竟拋開外表年紀,單論通身的派頭,這男人就比新郎官兒威風了不少。
岸然的中年男子步履穩健,髭髯垂順,身上傳出的酒氣卻大。
鬼使神差地,丹期生出些不合倫常的猜測。然而考慮自己不過空氣,他不準備多管閑事,只想快快離開,踏出的腳步落下,前傾的額角卻撞到走廊盡頭的無形障壁。
原路折返,剛巧矮個的婢女被帶了強者威壓的一聲上古語的“滾”趕出門外,翻倒于他腳下不省人事。
室內斷斷續續地隱現“大君”“不要”之類的哀求哭喊,室外的丹期蹙著眉捏了捏鼻梁,輕易地給自己施了道塞聽的術法,但那似乎是以廊柱為連的透明屏障卻怎么都解不開打不碎。
猶同困虎般徘徊了數轉的青年長吁一氣,干脆在檐下的玉階落了座,準備看全這一出令他無法評價的荒唐戲。
不等室內荒唐完,真正的吉服新郎官兒跌跌撞撞地跑來。丹期無聊地撤了塞聽術,只聽臉都憋綠了的官人推門,沒先顧及剛成禮的新婦,而是吞了一缸黃蓮苦水般不可置信地喚出一句:“父君!”
哦豁!
情節比料想的更刺激,刺激得旁觀的人差點頭朝下腳朝上地滾落六臺的硬階。
仿佛碎了什么東西的明陽少君不無遺憾,直可惜此刻此地偏缺了一人——他的同寢,暢澤。
西海的小王爺最喜“欣賞”和“評判”此類狗血故事,殊好淋漓嗟噫一番后再以紙筆做記。暢澤此時不能同賞,著實可惜。
新婚郎君魯莽地推開門后,幻境的氣候與時間悄然發生了變化。
黑夜凄凄,閃電劈降驚悚的逝光,丹期風雨不動地穩坐階臺,顱后倚著柱子向天外張望。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門口,取代新婚失意的新郎官兒的,是兩個焦急不已的婢子。這兩個婢子丹期眼熟,正是先前那兩個送新婦入房的。
雷鳴混聲瓢潑的注雨,矮些的婢子對著另一個高些的吼哮:“娘娘不行了!你快去請龍君來!”
“好!”
高個兒拎起裙角便轉身要跑,先說話的婢女迅疾地揪住她補充:“是去找大君!”
“為什么找大君?不應……”
“啊!”
“轟——”
炸響的大雷掩蓋下室內女子分娩的慘叫,間雜獸吟。
“你別管這個!”
矮個兒的婢子將聲量拔得更高,“只管去找大君,說小君妃難產,求大君救救她和孩子!”
置身事外而旁觀的丹期盤著腿,右手支頤,合理推理前一個場景里,個兒高些的侍女在端走茶壺后便被他們口中的大君、新郎官兒口中的父君打暈了,不然她怎會一無所知?
因見到的兩個場景中的人,男子形體皆魁梧而不肥,女子體態皆豐滿而不膩,與現世追求的輕盈若風的飄仙之美有些許區別,明陽少君開始懷疑,這是哪個世代的哪塊境域真實發生過的事。就算不十足的真實,也不可能是幻境完全的杜撰。
修學博物史道的暢澤分析一個歷史情景或舊事物,最先做的便是切入對象所處的時代背景探究。借著從同寢那里學來的經驗,丹期認真打量起門外的侍女。
侍女們同服華麗,裙擺齊踝,發間纏銀,頸墜瓔珞,腰封紋繡,裝扮得可以說完全不似侍婢的清素。能連侍者都穿得這般闊綽的宮府所處之世代與地域,丹期第一個聯想到的,是上古之時的沃龍野——龍族叛天前的故鄉。
繼而,回想起了暢澤習到上古末史時有感而發的情形。寢廬內,捧書的西海小王爺直道龍梴君前代兩位大君的統治下的龍族簡直可稱回光返照,極度奢靡,妄自尊大,同時抒發疑惑,對著寢墻癡問神皇為何不怕將龍族豢養成下一個那伽蛇族。
當然,覆轍沒有重蹈,龍梴君帶領龍族自取了滅頂之災。
讀完上古正史后,暢澤嘆出最后的咨嗟:“若換作龍嫾元妃所出的龍子桓繼位,也許尚可挽回龍族的命運罷,畢竟他是在神皇身邊長大的。唉,吾神若見龍族如此,恐哀慟矣!”
丹期回神時,婢子們口中的大君已然現身,跟隨而來的一隊醫女匆匆入室,一群人亂哄哄地忙到天空大旦。
雷消雨退,東方曦亮,初輝荏苒明徹,幼獸稚嫩的第一聲啼吟響亮,接著是嬰兒的哭嚎。
最年長的醫女抱著襁褓裹包的已化人形的嬰兒,揣小心地踱至主子身后,舉起孩子喜悅跪賀:“龍孫降即破卵,繼而化形,天佑我龍族,得此神敏!賀喜大君!大君永昌!龍族永昌!”
丹期眼中,那睎瞻東陽的龍大君未曾回首,留給他一邊高高在上的側顏。僅半邊表情,也夠讓丹期察會到龍君微變的神情,溫暖日光也驅照不去的晦昧神情。
龍君和煦道:“木表于陽坤,這孩子,便叫龍桓罷。”
沃龍野的最東方,曾矗了十柱并列的盤瑞桓表,現時還保存完好的,僅唯一而已。
醫女謝恩,抱著襁褓嬰孩退而入室。
門外只剩毫無存在感地坐著的丹期和久久佇立的龍大君。
龍君于影內召出一人,沉重下令:“室內的婢子醫女,全部清理干凈,龍嫾與龍桓隔入西宮隅房。”
未及見慣雷厲手段的明陽少君合上驚掉的下巴,場景又驟然變幻,不再段續地演示,而如走馬燈般流繞眼前,仿佛那些關于龍桓的過往是一條溪河,記憶淌集的河。
長河的源端,是龍嫾照顧的情景。呱呱落地的嬰兒成長為半大的孩童之后,接來的是龍大君與龍小君父子二人受皇詔,依前朝無數代的沿襲規矩,將龍君元妃之子送入云天。龍子在天宮內謁見神皇,再與皇子熟悉,與皇女一同長大,然后,被異父異母又是同脈血胤,說起來算親侄的龍梴大君加害掣心咒。掣心咒惡毒,承咒者再無自由,求死不能,被迫入東海招降鮫族,與皇女決裂。最后,死于容圣天帝派下的戮兵戟下,死于沃龍野外圍的沙場之東。
沃龍野沙場之東,丹期煢孑孤身,與被帝兵萬器穿身的窮途末路的元妃之子高低對視。
丹期看見他,但他沒有看到丹期,他透過丹期無形的身體,眺向遠方,眺向天的中央。
致命的一戟刺中他的第七塊脊骨,那里是陸龍的致命弱點,因為與脊骨之下相連的,是龍的心臟。
戰戟斜嵌,刺破胸膛,做薄的盔甲破裂,一顆半截拇指大的石頭掉落沙土。他想拿回那顆石頭,但終究碰不到,唯有順著指尖滴落的赤色血液一滴、兩滴、三滴地墜落石子一厘之遙的距離。
龍子俯倒,叉插身前身后的無數箭與劍豎垂地扎撐,致他魂不聚體,軀不沾地。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龍子死,龍族亦死,滄澤蒸騰,戰場的人影粒粒湮滅似塵往斂散,歸于黃沙。青年暫停于空無外物、天地黃沙的靜謐空間,無風無瀾,獨獨腳下的白石,吸引五蘊。
他撿起扁薄的石子,一面無字,指紋觸及的背面凹凸,便將另一面翻轉朝上,剛辨清一個上古篆體的“桓”字,抵著石底的食指一陣刺癢。下意識地松手,石子被丟落,再看痛處,一個鏡反的顛倒文字烙燙了指尖,鮮紅的血滲涌膚外,使之赫然。
一個古篆的“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