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家主過身之后的第十年。

即使是身處于深山之中的我, 也能夠從那些偶爾經過的樵夫口中聽得一些有關于這次夏日祭祀的盛況。

皇帝將家主身亡的那個六月定為樂國祭祀月，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舉行盛大的祭奠及祈福活動。以往家主還在的時候，也都是差不多在初夏的時候獨自前往蒙山祭天。只是如今, 祭天的主持換成了大皇子, 而被祭奠的先人, 也多了個家主。

我最后一次面圣, 是在十年前家主下葬的那個夏天。那個曾被家主追隨崇敬了幾乎一輩子的男人站的筆直, 雙手微微用力，摩挲著他面前的一座低矮石碑。一遍又一遍的，輕輕的摩挲著, 像是在跟那座墳墓里的人說著什么話。因為重病在身，他的手指骨節蒼白突出, 身形有些微微的搖晃。

當年家主駕崩, 皇上并未將她葬在皇陵, 國師墓只是家主的一個衣冠冢。家主的尸身，被皇上親自護送著運到了當年他們隱居過的山里, 葬在了將軍之墓的旁邊。

“你就不怕娘親再被爹爹搶走？”小公子斜著眼揶揄著。

皇上卻笑的凄然：“皇陵里。。。未免也有些太冷清了。她膽子那么小，那么怕一個人呆著，又總是會迷路，我舍不得。。。舍不得把她一個人丟在那么大的皇陵里獨自過活，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況且, 有熟悉的人在身邊, 能夠在底下替我照看著點, 也。。。也總是好的。”說著, 他對著將軍的墓碑微微欠身：“十皇弟, 清兒就先交給你照顧了。。。。。。等我忙完這一陣，就來。”

最后的那句話, 不知是說給將軍聽的，還是對著家主講的。也有可能，只是皇上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而小公子，卻破天荒的沒有再與皇上頂嘴，看著皇上的神色，也略顯出了些哀傷來。

這十年來，皇上一直獨身一人，勵精圖治，大樂王朝在他的手下越發的強壯富庶了起來，周邊鄰國一清，盡數成為我國領土。家主當年的選擇和追隨沒有錯，他的確是個絕代的帝王，也是個長情的男人。

十年了，知道家主仍不曾被她所深愛的男人遺忘，我多少感到了一些寬慰。

這些年來，我帶著舊日的部下在山中隱居下來，安排他們娶妻生子，過上了曾經盼望過無數次的平凡的日子。這十年來，我們每日所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務農和操練。畢竟當了一輩子的暗衛軍，家主現下雖已不在，但最基本的技能身手還是不能夠被荒廢的。

這一大片荒山已經基本被我們開墾完畢，我們在家主和將軍的墓地周圍挖出了一個人工的池塘，里面種滿了家主曾經最愛的蓮花。每天傍晚，當暮色將要降臨的時候，我們都會聚集在池塘周圍，給家主和將軍點起一炷清香。

今年的蓮花開的很好，一朵接一朵的蓋在池塘的水面上，熙攘又熱鬧的樣子。要是她還能看見，想必也會很高興。

山腳下的荒村也已被我們買了下來，屬下們按著編號依次在村里安家落了戶。我們在田地里挖了溝渠種植起了當地的作物，偶爾去山上打些野味，托家主在天之靈，每年的收成都相當的不錯。山上有不少的桑樹，下屬的妻子們便也養了許多的桑蠶，用以布匹針織。這些糧食和布匹已足夠自給自足，除了一些必要的物品交換，我們幾乎不去集市，也很少走出村莊的范圍。

就這么悄無聲息的隱居了下來，與世隔絕著，用屬于我們自己的靜默的方式守護著已經逝去了的家主。

我沒事的時候就經常去池子那邊站站，這片山林很寂靜，寂靜到有時甚至能夠聽到蓮葉拂過水面的沙沙聲響。一陣一陣，輕輕悄悄，像是葉和花的私語。站得久了，整個人就好似浸在那一片淡淡的菡萏香氣之中。偶爾想起過去的種種，像是值得笑，又像是想要哭。

我這輩子沒瞞過家主什么事情，事無巨細一一稟報。唯一的一件，就是當年阿秋曾經托換云之王給我帶來的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里的內容我誰都沒告訴，家主也從來沒問起，就像是一點好奇心也無。我卻總感覺，家主其實是知道我要說什么的。我與阿秋之間那些年的糾葛遺忘，她都看得清楚明白，甚至比我還明白，比我先明白。

“影子，這么多年來，我都在怨恨。怨恨你，怨恨家主，怨恨整個大樂國。”阿秋的字跡一如當年一般的娟秀，那些我不知道的日子被她用筆墨淡淡的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和我的孩子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日復一日，不見天地，不聞人聲。目光所及之處，遍身蠱蟲毒藥，滿耳凄厲慘叫。這樣的生活，要是你，你不怨么？”

我低頭，緊緊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這十幾年來，阿秋所遭遇過的一切，家主也曾與我提起過，現下再看她親筆寫來，我卻有些不曾料到的心酸。這些年來，我雖不自知，卻豈是真的對她不曾動情？穩了穩心神，我繼續凝神看下去。

“我曾深愛過你，每天每夜抱著那些過往的時光不愿遺忘，在不可再得的日復一日里，那些曾經心酸甜蜜的思念卻漸漸變成了蝕骨的怨恨，灼的我心不可寧靜。于是那一刻，我變成了另一個喬阿秋。一個連我自己都并不認識的喬阿秋。

后來，你們慢慢的走進了我的圈套，我如愿以償的困住了家主，也讓你心甘情愿的吞下了‘相思蠱’，卻在得知你將要趕來的途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怨的，其實只是那些生不如死陰差陽錯的時光；我要的，其實也并不是你死我亡；我愛的，甚至也早已不是了你。

你吞下了‘相思蠱’，我感受到了你心中的痛苦和懊悔。這樣不就夠了么？這么多年，我心心念念就只是想弄清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過我。現下我感受到了，我比誰都清晰明了的感受到了你對我的感覺，難道這不就夠了么？我竟還要再奢求些什么？難道奢求時光重回？記憶抹去么？

我望著我飽受折磨的三個孩子，望著早已不成人形的自己，望著這些年來都對我不離不棄的王，終是覺得荒唐。我殺了你，困住我自己，那又能怎樣？一切就又能夠重來？難道只有記憶里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幸福？我也算做了十多年的一國王后，又怎不能明白當年家主的無可奈何？我離開的那一天，又何嘗沒有聽到樂正府中所有人的聲聲啜泣？

若是一切順利，慕容倒臺，換云被滅，我想我和王就能夠過上正常人家的生活了。所有的恩怨都會過去，往昔的回憶也會被慢慢忘記。我想，沒有你的人生，我也可以過得十分圓滿。

從此往后，再無相見。

珍重。

換云喬阿秋”

捏著信紙，我的手忍不住的顫抖著，明明只是輕飄飄的普通信紙，我的心上卻似有千斤之重。

“謝謝你。”王的聲音自我的身后傳來。

我斂了斂心神，轉身，卻終是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為何謝我？”

王笑了笑，云淡風輕：“謝你終是解了她的心魔。”王一拱手：“作為回報，我會前往京城，替樂正大人解毒續命。”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么，亦只得抱拳回禮，聲音卻有些滯澀：“多謝。”

多謝您答應為主子解毒，也多謝您這么多年來。。。愛她，敬她，護她周全。。。。。。以后，你們一家五口終是能夠平安團圓。

邁步向前，心中酸澀不已，卻努力的，穩住了身形。

而后的日子或許是真的太過平順了，時間走得格外的快，一晃眼，十年的光陰就這么靜靜的滑過去了，什么波瀾也沒起。我卻知，這些平靜安寧的日子是家主和那些死去的伙伴們拼死為我們掙得的，是他們日思夜想卻無法觸及擁有的幸福。

隱居之后，我如家主生前所愿娶了星辰，兄弟們也隨著我陸續的結婚生子。阿秋信中的意思我明白，逝者已去，我們都應該格外珍惜眼前人。幾年之后，胸口的鈍痛亦慢慢減退，自無勝出生后，‘相思蠱’的毒性漸減。星辰生下靈夜之后，就連最后一點殘留的余毒也消散盡了。我問芝先生毒解的原因，他只說：“‘相思蠱’之毒毒之根本便在‘相思’二字，現下你與喬阿秋之情已去，她已覓得真心郎君，你亦尋得知心伴侶。這毒，便自然解得了。”

我心中酸澀，卻又是想起了當年倉促過身的家主。

這十年來我也曾有過疑惑，那一晚，家主到底怎么就那么沒了？我明明看到叛軍和刺客已經不敵，老夫人一身華服的站在國師府的庭院中央束手就擒，卻不知她湊近了家主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話。再然后，我聽到耳畔傳來星辰的驚呼，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家主就這么直挺挺地在我的面前倒下去。我慌忙伸手接住她的身體，她卻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走的太快，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給我留下。這也太不像平常的家主了，她是那種就算睡個午覺也會給我布置出一大堆任務的主子。這次她明明知道自己要睡很久，卻什么話都沒來得及留下。

她走的不甘，我明明看見了她緊閉的雙眼中溢出了一顆很大的淚滴。無聲無息的從臉上滑落到塵土飛揚的地上，與那些骯臟的鮮血混雜在一起，破碎融合，我卻抓都抓不住。

怎么會這樣呢？

我一直在想。

卻總想不出答案。

我心知多想亦無用，變走回了練武場，專心練劍。

“爹爹！”門外傳來小孩子清脆的聲音，還不及我抬頭，兩個小鬼頭便一前一后迫不及待的鉆進了我的懷里。

我摸摸他們的頭：“這都戌時了，怎么還不睡覺去呢？”

小勝抬頭忙不迭的說道：“爹爹爹爹，我和妹妹剛剛去池塘那邊，發現開了好大。。。。。。”

“好大一朵白蓮！”小夜就急急忙忙的搶過了哥哥的話頭。

“還有一朵紅蓮！！”小勝沖妹妹吐了吐舌頭，好不容易搶著把話說完了。

我挑了挑眉：“哦？池塘那邊不是每年都會開上很多朵很大很漂亮的蓮花的么？”

小夜張大了嘴巴，露出一副驚艷向往的神情來：“爹爹您不知道，那兩朵蓮花，開得好大，好美，比小夜看過的任何一幅畫都要美。。。。。。”

小勝嗤笑著推推妹妹：“沒看見過并蒂的蓮花吧，看把你給傻的。”

小夜回過神來，氣呼呼的瞪了哥哥一眼，兩個孩子便追趕笑鬧著跑出了屋子。

第二日，京城傳來皇上駕崩的消息，舉國同哀。

池塘里的那兩株蓮花相依相偎，隨風輕動。遠遠看來，竟恍惚像是十多年前尚還年少的皇上和家主，他們分別穿著酒紅色和月牙白色的錦繡長衫，一個驚采絕艷，一個純白無暇，相約在初夏皇宮的池塘邊賞蓮。我隱藏于他們身后不遠的一棵樹上，和周圍的暗衛們一起在暗中保護著他們的安全，周身浸在淡淡的菡萏香氣里，沒由來的就覺得心情不錯。那樣的畫面，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為何我卻一直記憶深刻。

并蒂蓮花，花開并蒂。

我想，終于，家主去接皇上回家了。

星辰靜靜的走過來替我披上外衣，微笑著握了握我的手：“你說，家主會不會就那么狠心的還不回來看我們？”

我亦微笑著回望她：“八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就讓，他們過上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生活吧。”再也不要為我們所累，再也不要為責任所逼，再也不要為命運所迫。就這么，安靜的過完他們苦苦追尋渴望了一輩子的安寧余生吧。”

“就讓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成天大眼瞪小眼的寂寞空虛去吧！哈哈哈～～～”

星辰瞪大了眼睛微微驚異，滿臉微笑：“影，看不出你竟也會暗地里取笑家主啊。”

夜色正好，蓮花正香，我深吸了一口山林間新鮮的空氣，滿懷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