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來, 轉眼見就到了冬季,再過不到一個月,便又要過年了。
窗外大雪紛飛, 芝先生說要回他自己的窩一趟, 看看過年了要添置些啥, 順便瞅瞅心兒到底有沒有把他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屋子給徹底拆了。言語中無不透露出一股荒涼蕭瑟兼驚恐不安的情緒。走的時候他配了一大堆的藥留著, 看那架勢, 足夠我吃到來年夏天了。
在芝先生的治療下,我體內的寒毒一天天愈來愈少了起來。從原來的每七日發作一次,慢慢的變為了現在每十五日發作一次。而身體的活動度也增加了不少, 下肢雖仍不能活動,但萬幸的是已恢復了知覺。
我本以為芝先生這次回去, 定會在家中逗留很久, 再不濟也要過完年才能回來, 卻沒成想在大年三十的一大清早,他便回來了。
下午的時候芝先生幫我扎針敷藥, 我乖乖躺著,卻不大有心情跟他像往常一樣聊天。山里冷清,沒有往日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也沒有官員之間互相請客吃年酒的熱鬧,更沒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相聚守歲的溫情。
芝先生回來了啊, 他沒陪著心兒一起過年啊。
心兒一個人守在芝先生的家里, 會不會害怕?再過不久, 他便要九歲了吧。
“丫頭, 你是不是想你兒子了?”
我點點頭, 沒吭聲。
想又怎樣?
我只會拖累他,一次次的拋棄他, 不敢承認他。甚至,現在寧愿騙自己活在夢里也不敢回到
現實去見他。
連見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根本沒資格做他的娘親。
“那孩子嘴上不說,其實很想你的。你還太年輕,有些事一時想不通透也是應該的。只是。。。莫要太苦了那孩子才是。總是這么躲著其實也不是個辦法。”
我咬咬嘴唇,羞愧的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芝先生拍拍我的腿:“你放松些,這樣繃著我沒法下針。”
看我實在是繃的太緊,他索性也扔了銀針不再繼續,只是破天荒嚴肅的看著我。
那雙睿智蒼老的眼睛直直望向我的靈魂深處,在這樣的眼神下,我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我很喜歡那孩子。我活了這么多年,一直想要找個徒兒,將我畢生的技藝傳授給他。心兒很有天分,也肯吃苦。在我心里,我早就默認他是我的弟子了,”他微微的嘆了口氣:“因此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愛屋及烏的,我答應了救你。我也暗中查過有關于你的一些事情,你是個很稱職的國師。”
我淚眼朦朧的看著他,我是個,很稱職的國師么?
芝先生摸摸我的頭:“我一生無兒無女,無子無孫,甚至連徒弟也只在快七十歲的時候才收了一個。情意這種東西,老夫實在困惑的很。可是對你了解的越多,我就對你越滿意,越心疼。我知你爹爹早逝,娘親寡淡。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可否叫我一聲義父?”
他看我不答,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搔搔頭皮:“呀!是老夫唐突了!我這樣一個怪老頭,誰會愿意。。。。。。”
“義父!”
他驚訝的睜圓了眼睛,使勁兒的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的喊道:“啥?!我老人家耳背!你再喊一個給我聽聽!”
我噗嗤一笑:“義父!義父!義父!讓我喊多少遍我都喊得!您老對我的大恩大德。。。。。。”
他雙手一揮,打斷了我余下的話:“廢什么話!幫你治病是應該的!別整那些官場上的虛禮!老夫聽著膈應。”
“是是是!義父說的是!”
他笑逐顏開的抱起一旁睡的爛熟的小白白,擠眉弄眼道:“嘖~老夫牛吧!從沒討過老婆,就白撿了個怎么看著怎么順心的閨女兒回家。還買一贈一!送了個徒兒給我!”
他突然話鋒一轉,回頭看我:“不對啊。。。你是我的義女,心兒那小兔崽子是我的徒兒,那你倆的輩分不就成一樣的了?”
= =敢情您老才想起來這一出啊?我滿頭汗的看著他。
他笑瞇瞇的一咂嘴:“我們世外是高人~~不在乎這些紅塵俗世。俗!忒俗!”
臨淵自院外進來,拿了塊巾子擦汗:“你們在說什么呢?這么開心,我大老遠就聽見芝先生在屋子里狂笑的聲音了。”
芝先生傲嬌的一揚頭,豎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還不快叫丈人?”
臨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走到床邊問我:“我剛出去劈個柴回來,這是。。。這是怎么個情況?”
我拉了他的手欣喜道:“剛剛我認了芝先生做義父。”
臨淵聽聞此話,滿臉喜色:“甚好甚好!”
忙忙的對著芝先生彎腰拜道:“臨淵剛剛無禮,還望丈人莫怪,莫怪。”
芝先生斜著一雙得意的眼睛,一下一下的捋著胡須。
“樂臨淵,既然老夫現在是你的丈人了,有句話,我是一定憋不住了。”
臨淵彎腰伸手,作出請的姿勢。
“樂臨淵,你還記得當時,我找到你們的時候,樂禮正對你說過的話么?”
我們誰也沒想到芝先生居然會在此時突然的提到禮正,均是一驚。
臨淵頓時臉色煞白,不動聲色的看了我一眼之后,猶自強作鎮定的對芝先生微微一笑:“岳丈,您,當時答應了我的。我們出去談,莫要擾了清兒休息。”
芝先生陡然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用銳利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臨淵:“我們就在這說。放心,老夫答應了你的,自然不會食言。只是,談到樂君心,就必然要扯到樂禮正。我對樂禮正和對你的態度沒有什么不同,對他頂多是多了一層同情。只是心兒是我唯一的徒弟,又是我義女的兒子,我只是希望能為他掙得一點該有的東西。”
臨淵的臉色有所和緩,開口的時候卻仍略有些艱難:“我知道樂君心是最無辜的,我欠他太多。若是我有的,我定會千百萬倍的還他!可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九五之尊,又能給他什么?”
芝先生長嘆一聲:“情啊愛啊什么的,老夫自是不曾參透,卻能理解你想要將清兒留住的想法。清兒是我的義女,我自是疼她,也不想讓她重新再卷入紛爭之中。只是,你有沒有想過,讓他們母子相見,其實并不會讓你失去她。”
“岳丈,您確定,確定不會。。。。。。?”
“我對我的醫術很有信心。”
臨淵雙手握拳,微微有些發抖,緊緊的抿著唇不說話。
芝先生就那么平靜的看著他:“你忘了那時對他的承諾了么?這是你欠他的,不是么?”
臨淵深吸一口氣,終于轉過頭來看著我。
“清兒,你。。。想不想他?”
怎么可能不想?
我只是懦弱的不敢見他。
可是又為什么不敢相見?
不知為何,心里個小小的、熟悉的聲音總會在我想心兒的時候突兀的響起。
那個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對我說:“不要見他,不要見他,不要見他。見了,就會。。。。。。”
見了就會怎樣?
不自覺的,我很害怕這個“怎樣”會發生,所以索性一直以來都裝作自己不想他。
可是此刻,當臨淵開口問我想不想心兒的時候,那種刻骨的思念穿透我的全身,我根本沒法去壓制那種瘋狂的想念。
即使我是全天下最壞的娘親,我也想再見到他。
我望著臨淵,點了點頭:“他是我兒子。”
“我明白了。”
臨淵苦澀的笑了笑,那笑容不是嫉妒,也不是失望。而是一種很奇怪的,混雜著擔心的笑容。
他在擔心什么?
“岳丈,還勞煩您再回去一趟,將樂君心接來才是。”
芝先生滿意的點了點頭:“不必。”說著,他大步流星的走出院子。
不一會兒,便提著個少年進了門來。
那少年的雙頰被外面的冰雪凍的紅撲撲的,看到我,便一下子沖了過來,滾在我懷里。
“娘!”
我揉了揉眼,猶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怎么會呢?明明剛剛才提到他的,他怎么一下子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我使勁的摟住他,懷里的小身子暖暖的,實實在在的,這確實不像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他將他自懷中拉開,細細的看著。
他長高了,比兩年前高了很多,都要有我的胸口那么高了。因為身高猛竄,也因為這一兩年的逃亡隱居生活,他瘦了不少。少年的骨骼已經開始成形,肩膀長寬了很多,手腳也長長了好些。眉眼也漸漸的長開了,那種孩童特有的嬰兒肥和稚氣已經脫去的差不多了,他漸漸的開始有了少年的模樣。
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剛剛及到我腰的小肉團子了。
身為他的娘親,我卻錯過了他成長中所有重要的過程。
想到這里,便是一陣愧疚心酸。
“乖乖,你怎么來了?”不知不覺中,我的嗓子都沙啞了。
他眨著一雙亮如明星的眼睛看著我:“是我纏著怪老頭帶我來的,我就一直躲在你們院子外面。心兒以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娘親了,本來只是想就在院子外面站站就好的。沒想到。。。沒想到自己還能進來。”
他頓了頓,眼淚簌簌的往下滴落,還是沒忍住:“我怕我再不來,娘親您就。。。您就徹底的忘了心兒了!我已經沒了爹!我不想連娘都沒了!”
他的手緊緊的攥著我的衣襟,拼命的繃著身體,忍住顫抖。
“心兒,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
我摟著他顫抖的身子,心痛的感覺一陣高過一陣。
他嗚咽的哭著,一遍一遍的說:“娘親,心兒求您了,以后莫要再不要我了!莫要再不要心兒了!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