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叢叢的桐花樹蔭之下出著神, 淡紫和純白的花瓣交疊著舒展,在清明時節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窸窸窣窣的喧鬧搖晃,散發出一陣陣淡淡的香氣。桐花隨風飄落, 鋪了一地。她依舊像是往常一樣, 穿著一件青碧色的長袍, 烏黑的頭發綁成了一個粗大的辮子垂在身前。她溫順了一雙好看的眉眼, 望著鋪天蓋地的桐花微微的笑。
靜謐甜美的就像一幅畫。
看到我過來, 她趕忙迎了上來,一邊拿寬大的袖袍幫我擋著細雨一邊嗔怪道:“小公子,這三月天寒, 還下著雨,您怎么不帶傘就出來了?要是淋濕了著了涼可怎么是好?”
我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不妨事兒不妨事兒, 我哪里就有那般嬌弱了?這點雨絲就能把我給淋壞了?哎, 你過來, 我帶你來看樣東西。”說著,我不由分說的便拽著她往臥房里去。
“小公子您要給我看什么呀?這么神神秘秘的。”她雖然嘴上這樣不滿的咕噥著, 可還是溫順的被我拉著往前跑。
“快點快點,來了你就知道了。”我一邊往前疾走一邊偷笑。哼,看我這次給你的驚喜會不會把你高興死。
打開門,阿青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那一大桌子的菜,居然有些結結巴巴:“這。。。這個是什么情況?”
喬二和喬三從院子里的樹上躍下, 避開其他人的視線快速的走進屋子里, 關上了門。
看到他們現身, 阿青更驚訝了:“你們, 你們大白天的又沒有要事要向小公子回報, 怎么竟然貿然現身了呢?”
喬二一手搭在喬三的肩膀上,一手隨便拿起桌上的一雙筷子開始賊兮兮的選菜肴, 嘟囔著:“今天不是你的十二歲生辰么?小公子叫我們過來給你過成人禮來著。諾,這一桌子的菜都是小公子親自到‘醉云閣’去訂的。況且我們現在正住在江南的別院里,老爺和大哥都不在,好不容易沒人管著小公子,哪有那么多個規矩了?”說著,他便夾了一筷子豆腐送進了嘴巴里。
“啊呸!呸!呸!”喬二皺著臉,夸張的一邊大口吐著口水一邊指揮喬三去替他倒杯茶來過過嘴。
我撇撇嘴巴:“喬二,你干嘛呀?都吐在地上了回頭你給我擦啊?”
喬二端過喬三送來的茶一飲而盡,像是不盡興般,皺了皺眉頭又一把搶過了茶壺直接牛飲。等他好不容易把茶水喝干了,這才開了口:“我靠!這什么菜啊?這么難吃!這‘醉云閣’徒有虛名啊!不不不,這不是徒不徒有虛名的問題!這簡直就是禍害萬千啊!這紫曉城的人舌頭都有問題吧,還捧著大把的銀子排著隊趕著趟兒而去搶座位!”
我的臉黑的像鍋底,面無表情的指了指那盤魚頭豆腐,一字一頓道:“這盤菜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抱歉二子,你剛剛說什么來著?”
喬二的表情瞬間就像是剛剛吞下了一個巨大的蒼蠅那樣難看,他一臉哭相,嚇得臉都綠了,連連擺手:“不不不,小公子您誤會了,您誤會了,您真的誤會了!我我我我最近有點腦袋進水口齒不清,我剛剛說的是這道菜真好吃!真!好!吃!什么?!小公子您剛剛說這居然是您親自做的?哦,幸好您只是偶爾做做菜,不以這個為生,不然‘醉云閣’的廚子還拿什么混啊?三子你說對不?”
喬二一臉驚惶的捅了捅一旁喬三的腰:“哎問你話呢,你發什么呆啊!”他小聲的抱怨:“幫幫我!快救場呀!!我快被小公子看的燒焦了!!!”
喬三這才像回過了神來了一般,偏頭驚恐的看了喬二一眼,然后。。。。。。默默的走到了我的身后,不理他。
喬二扶著桌子,欲哭無淚。
“二子,下個月的月俸。。。你就拿出來請我吃飯吧!”
“可是小公子,下個月的俸祿我已經拿出來給蘇青買生辰賀禮了啊!”
“哦~~~”我撓撓頭:“我忘記了。”
喬二大大的松了一口氣,不停的拍著胸口給自己壓壓驚。
“那就用下下個月的俸祿請我下館子去吧!”我一拍手,瞇著眼笑得非常開心。
喬二的眼淚瞬間如瀑布般往下流淌著:“小公子。。。您不能這樣克扣我工錢啊!”
我攤手:“怕什么,反正我們家包吃包住,餓不死你。”
“可是。。。可是我也有想買的東西啊!我剛看中了一把劍啊。。。。。。”
喬三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小聲說著:“叫你沒事兒別多嘴。唉,這樣吧,我借你銀子買下那把劍吧。兄弟我夠意思吧?”
喬二一抹眼淚,摟著喬三大哭道:“三子你真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小公子他就會欺負人!”
喬三淡淡一笑:“三分利錢。”
喬二拍著喬三后背的手僵了一僵,然后無力垂落。。。。。。
阿青站在一旁笑彎了眉眼,舉著筷子也從我做的魚頭豆腐里夾了一點出來。
“阿青你別吃這菜了,我第一次做的,我自己知道做砸了。呵呵~~~”我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知道你還扣我工錢。。。。。。”喬二在一旁低聲喃喃道,怨恨頗重。
我完全無視他。
阿青沖我笑了笑,嘗了嘗豆腐,又嘗了嘗魚頭:“小公子您錯把糖當成了鹽?”
我點頭。
“又把韭菜當成了蔥段?”
“咦,那個原來不是蔥啊?長的好像的啊~~~”我指指漂浮在湯里的幾根綠色的“蔥段”,傻兮兮的問道。
“而且沒有加入去腥的姜片,而是。。。。。。”阿青夾起了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問道:“這是什么?”
“啊。。。我不知道生姜擺在灶房里的什么地方啦,所以就用了切塊之后就跟姜片長相相似的土豆片來代替了。可惜貌似被我切的有些大了,而且好像,燒糊掉了?”我指著那塊怪異的東西,認認真真的解釋道。
阿青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像個姐姐一樣的笑著:“謝謝你,很好吃。”說著,不顧我的阻攔,竟一口一口的將那盤子失敗的魚頭豆腐吃了個精光。被喬二嘲笑“舌頭壞掉了!”我便又佯裝生氣的扣了他下下下個月的銀子。
四個人熱熱鬧鬧的吃了頓飯,酒足飯飽之際我和喬二、喬三便紛紛送上了阿青的成人賀禮。喬二還是頗沒創意的送了她一把劍——喬二愛劍如癡,喬家每個人的生辰他都會送把劍,只不過會根據生辰的重要情況選擇好一點的劍還是差一點的劍,年年如此。喬三送了她一個親手制作的袖箭,精致小巧。而我送了她一只上好的玉佩,保她平安。
她笑瞇瞇的將禮物一一收起,再一一道謝。
吃完了飯,又坐著相互說笑了一番這才各自散去。
從那天起,阿青就一直戴著那只我送給她的平安扣玉佩,無論后來有了多少更加名貴的首飾,她都不曾將那塊玉解下來。
那年邊疆戰事迭起,爹爹作為國師,自然很是忙碌,不便將我時時帶在身邊,可放在府中又無人照料管教,于是他便將我送到了位于江南紫曉城的別院之中,托了信任的夫子管教,又送我到當地的官衙之中,算作是一番歷練。紫曉城與阿青的故鄉紫蟠城相鄰,因此阿青也算十分熟悉。天高皇帝遠,我脫了爹爹的管教,成日里帶著阿青四處游蕩,吃吃逛逛,好不逍遙。
彼時我還是個未滿八歲的小孩子,還不曾拜見過太子殿下,也不曾認識禮正,阿青剛剛成年,喬影還是沉默的跟在爹爹的身后,爹爹也總是板著臉對我訓示著什么,喬二也還活著與喬三肆無忌憚的嬉笑打鬧,母親對我雖不太親近,但也還未搬去寺廟里與我徹底隔絕,自然宮廷之中的血雨腥風也離我很是遙遠。我雖因為家庭的原因顯得過于早熟,可終歸還是小孩心性,活潑頑皮,天真和氣。日子過的舒服又快樂,一點煩惱也無。
現在想來,那確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了。
平安喜樂,那個年月里的快活像是飄散在空氣里的蓮花香氣一般,濃烈好聞的讓人心生嫉妒。即使是我自己,隔了這么多的歲月再次回頭望去,依舊會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幸福感覺。
在那年的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年”眼里,一切都未曾開始,一切看起來都是嶄新而美好的。
那頓飯之后沒過半個月,爹爹就寫了封密信將我叫回了京城的國師府中。待得知了我在江南各處混吃混喝不思學業的行為之后,讓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當然他也在一旁擺事實、講道理的足足訓示了一夜,在我頂撞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話之后又將我狠狠的抽了一頓。我調養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才將將養好,然后便跟著爹爹進了宮中,去拜見那在今后我將要全力輔佐的太子殿下。
然后,這世間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緩緩展開。好的,壞的,無一遺漏。
后來的我常常會在夜深人靜之際悄悄的問自己,究竟是當年什么都不懂的時候最為幸福,還是現在,當千帆過盡,終于放下了一切,一個人靜靜的生活的時候。
我低頭,飲下了杯盞中的最后一口烈酒,盡量學著記憶里那個人寂寞時喝酒的樣子。
唇齒留香,盡是酒水凜冽的味道。烈酒喝的太多就有些上了頭,我托著已有些暈暈乎乎的腦袋想了半天,終是沒想到什么好答案,眼皮倒是開始不停的打著架。
吹熄了紅燭,對著身旁空無一人的床鋪道一聲晚安,而后蓋上被子沉沉的睡去。
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都無須再憶起。
就這樣,活下去罷。
直到你我再相逢。
黃泉路上多寂寞,我想你一定會在那兒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