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會真的給他找個姑娘。
我認識葉痕時,他就是個早熟的小鬼。他總是為長熟這事很著急,但慘痛的教訓告訴他,揠苗助長是沒有好結果的。
我于是深深吸一口氣,坐回他的身邊,將他的頭扶起放在我的腿上,語重心長地說:“葉痕,你乖乖取一會兒暖,等你暖和了,我就帶你找郎中,讓司空左右使保護你。你現下從教中逃出來,山下圍攏的各門各派一定早已經在四處搜尋你,我們不能在這里久留。”
葉痕委屈地望著我,映著火光的眼珠轉了轉,忽然覆上一層霧水:“我知道我自己,壽命恐怕剩不到一個時辰。我其實只有一個愿望……”
我咽了咽唾沫,不知怎么,這唾液十分的咸澀。我說:“如果你真的需要姑娘,也要堅持住給我時間,讓我為你選一個配的上你的好姑娘。”
葉痕:“我不要那些。”
我問他:“你既然不要姑娘,做什么又說要我考慮滿足你?”
他將帶著氈帽的頭頂在我胸前,嘆口氣:“秋小七,你是真的蠢,還是裝傻?”
我皺了皺眉,回抱住他:“傻小鬼,你再罵我,不怕我將你留在山里一個人走了么?”
他半晌沒有接話,我以為他生氣了,于是揉揉他后腦勺上的氈帽:“我是瞎說的,你還當真了?”
他將小臉緊緊貼在我的胸脯上,悶聲悶氣地答:“蠢貨,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我已經習慣了他罵我,我當他是孩童,又受了傷,這時候已是走火入魔,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了。我于是下定決心,只要哄得他高興,讓他乖乖聽話隨我去找司空左右使和郎中,那就不管他說什么都先應承他。
我正這么想著,他忽然翹了翹眉毛,似笑非笑地問我:“那依你說,什么樣的才是好姑娘?”
我思了思,掰著手指頭說:“若是配一個普通的男子,只要品行過得去便算好了;若是配你,那就難辦些。首先需得入圍江湖十大美女之列;其次需得出身武林世家,需得三從四德出嫁從夫;再次需得懂琴棋書畫、奇門遁甲,需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他忽然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脖子,瞇著眼睛笑,蒼白的面容有了些紅潤,看起來挺可人:“那你是好姑娘么?”
我:“我當然是好姑娘。”
葉痕繼續咧著嘴:“那你配得上我。”
我有些無奈:“我說的是別的姑娘。”
“我不要別的姑娘。”葉痕仍舊躺在我的腿上,仰頭看著低頭的我,“我要你,秋小七。”
我被他繞了進去,顯然有些懵,但仍然故作鎮定地說:“可我比你大了五歲。”
葉痕搖搖頭:“我說過,我并不是你看到的這個年齡……只是說了你這豬腦子也不能明白……”他哀怨地抬眼睨著我:“你且想想明日便要復活的慕容希,她沉睡二十年,她那一輩子的人都比她長上二十歲,那么二十年前她的愛人便會嫌棄她了不成?”
我撅了撅嘴:“女子不一樣。”
葉痕繼續說:“我十三歲,你覺得我仍是孩童,那等我二十三歲,這差別還看得出嗎?”
身邊的火燒得正紅,我從頭到腳都有些熱烘烘的。他腦子都糊涂了,我治好哄著他:“好了好了,你說什么便是什么。”
他摟著我的脖頸,將我的頭壓低了一些,我一個沒有防備,他的唇便親在我唇上,濕濕滑滑,冰涼冰涼。
若是平時他親我,我倒也覺得沒什么,但他這時候吐了一番衷腸,我有點飄飄然。
葉痕力氣不足,復又在我腿上躺好,將頭偏到一邊去喘了喘氣,自言自語:“上輩子我什么都沒說,等到你在云靈殿上將劍刺進我左胸里,我才說出來,可是下一刻我便嗚呼哀哉了,你后來說了什么,我全沒聽見,實在后悔得很。既然重生回來,我就打算時時刻刻給你耳提面命,教你知道你是誰的女人,怎么樣?”
我好氣又好笑,被他說得語塞,只當他腦子糊涂了。
我對葉痕有些著惱,他的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我明白不了。我將他的頭挪開,走到門外去瞧了瞧,見日已經西垂,若是再拖下去便入夜了。
我不知是眼神出了什么差錯,望見遠處雪里飄來一抹艷麗的紅影,白雪紅紗如詩畫,乍一看像是司空空,但這紅影卻比她消瘦了許多。
當這紅影在我面前落落站定時,我忽然覺得這方才的白雪紅紗倒不能說是如詩畫,只能說是如鬼畫。
我不禁欣喜:“善罰右使,你來得正好,我正大大的需要你。”
司空滿捂了捂胸口,然后眼神一轉,又兩手捂了捂前后,紅著臉戒備地向我說:“秋姑娘……你需要人家做什么?”
我正要回答,他卻搶先:“秋姑娘,你是尊主的尊客,尊主說不能怠慢,那便是說,你有什么需要,人家也是應該滿足的,但是,這個需要不同其他需要,我揣度尊主讓我們搭救您的意思,是怕您受了委屈,我要是不答應,您興許會十分委屈,可我也有苦衷,著實是不能答應…”
“秋姑娘…您不妨想想尊主,尊主十幾年來,都是不能有這種需要的;需要這東西,于佛門講是欲,于道門講是邪,于我們蚩靈教是魔,于我那不爭氣的胞姐是□□,于我是好色……,您是尊主的尊客,為尊的在我們這些做底下人的心中,那就是要守得理智,理智這東西……說得高山流水些,它其實叫做節操……”
我咽了口唾沫,打斷他:“不是我的需要,是我這兒有個男童,他的狀況比較迫切,萬不能等…..”
司空滿忽然住了嘴,眼睛一亮,認真問我:“長相如何?”
我托腮想了想,慎重其事地答:“十分妖孽。”
司空滿很滿意,便打算往木屋里面闖,我告誡他:“你先好好照顧他,我去尋個郎中帶來。”
司空滿得意地噗嗤一聲笑,重復我的話:“照顧……”
我邁開腳步使出輕功,踏出不到十步,里面傳來一聲哀嚎:“尊~~~!主……”
司空滿發出嚶嚶的哭聲:“尊主您怎么罰我打我都行,就是饒了我的小雛菊……啊!”
我走得遠了,于是并不知道葉痕究竟打了他的哪里,只知道他的叫聲凄厲,有如江邊猿鳴。
我正用輕功下坡時,眼前又晃過一抹黑影。
今日十分的奇怪,各種影子在我的眼前晃過,好似是赴會一般。
我不由得想到,各門派恐怕都已獲知葉痕受傷逃走的消息,定然在四處撒網地搜尋他。這個時候我離開他,雖然只是走了半里,卻已經憂心忡忡。
若是冰魄在身邊就好了。除了她,這世上還有幾人又起死回生的能耐?
我的心里好難過。
我帶了郎中回來時,也不過一個多時辰。
這昏病的庸醫卻只搖搖頭捋髭須向我和司空滿道:“此非人力所能勝天,還是準備后……”
他這事還沒說出口,便已被司空滿拍飛了出去。
過了半晌,司空滿不解地問:“秋姑娘,你可聽到那郎中落地的聲音?”
我搖搖頭,瞧了一眼地上熟睡的葉痕。葉痕蒼白的面上映出些微的火光顏色,我愁苦地望著他,他卻忽然睜眼,瞳色明亮清澈,眉毛向著我委屈地擺出一個八字,望過來時撅著嘴,肥美的嫩白面龐,著實讓人想捏疼他。
葉痕說:“我也正在納悶,若是他不落地,我想我是不能死得安穩了。”
我皺著眉頭說:“你又胡說什么,我才不信這天下間沒有能夠醫治你的人。”
葉痕:“你舍不得我死啊。”
我真被他氣死了。“我說你不能死,你就不能死。”我蹲下身來將他背起,一旁司空滿哭哭啼啼地叫嚷著要為他報仇,扶著葉痕的小屁股同我一起往外走。
才一出門,我們便望見一個人黑發玄衫,正背對著我們臥在積雪的枯木上,從枯木上垂下的那一頭如瀑烏發晃了一晃,我定睛才看出,原是這人一手伸到腰間拔出一個酒葫蘆,送到嘴邊喝了兩口。
我激動地大叫:“師父!你老人家怎么來了!”
我師父五十過半,四十之姿,朗日一般的面容從那下頜梳得整齊的胡須中印出來。他望見我,于是提著酒壺疏忽地從樹上一墜,旋身飛過來,站定后,拍著我的腦袋笑了笑。
一笑之后,師父抓起葉痕的后領將他一把從我背上提起來,慈眉善目地端詳他一陣:“蚩靈教的圣靈小鬼,裝什么死,快起來帶老夫走山下的密道,那密道口在哪兒老夫卻忘了……總之是徑通向慕容希的陳棺冰洞。”
師父說著,將受傷虛弱的小葉痕拋在空中,我情急得只想阻止師父,但師父怎么會比我慢,疏忽手中竄出酒葫蘆,飛到空中撞在葉痕的幾處大穴,葉痕“誒喲”一聲,在空中自己翻騰幾周,下地的時候,已然換了一副模樣。
此刻的葉痕又恢復之前的男子模樣,不能算作及冠之年的姿容,但也差不許多,似乎可算作是十三的月亮,八成熟的果子,有著飽滿的身形和嫩得出水的皮囊。
他手里捧著師父的酒葫蘆湊到嘴邊,自己吞下一口,隨后詭異地朝我一笑,又對我師父說:“我這點雕蟲小技,還是給劍圣識破了。”
我聽到他的聲音也瞬間改變,不再是稚嫩的帶著一絲粗雜的童音,也不似從前見他時已漸熟的啞嗓子,卻是渾厚低沉的男人聲音。
葉痕說:“我早已預料會有人對我偷襲,于是將計就計,縮骨裝受傷迷惑他們,待我恢復,他們便難以認出我。”說著他湊到我耳邊:“小七,你喜歡我現在的模樣,還是方才的?”
一股悶熱之氣從我脖頸竄上來,將我的臉燒得通紅。我將頭一偏,不去看他:“你的神功已精進到,可以將你的樣子忽大忽小?”
葉痕:“縮骨痛得厲害,我也堅持不了幾個時辰。不過你要是喜歡我忽大忽小,我也可以考慮多試幾次。“
我正尋思什么罵人的詞,要一通連著給他罵出去,好為自己出口惡氣,結果師父卻先開口問葉痕說:“你這模樣啊,一輩子也只能是如此了,你現在是著急長大,但據老夫所知,蚩靈教的神功有趣的就是,你練得越高,反愈加使人年輕,就算現在看不出來,接下去再練,神通愈成愈要縮減幾歲;”
師父伸手在葉痕臉上摸了一把,隨后又彎曲手指在他面頰一彈:“老夫記得鳴光三十五歲上練得第四層,那時他十分老成。過了二十年到如今,你瞧他也不過是個弱冠少年模樣,若不是頭發全白,誰人能知他歲數。若果真如此,過二十年你這小鬼是如何長相?想來十分有趣。”
師父一邊說話,手上卻動作連連,摸上摸下,我知道葉痕是嫩了些,但被我師父摸起來,不知怎地心中有一絲不大爽快。我師父將手置在葉痕頭頂,一巴掌一巴掌在他腦門上直拍,也不知這其中有什么意味。
我想大約是師父同我一樣,見著葉痕這小鬼,總有些莫名的親切。
我師父說:“你騙騙我這笨徒弟還有這不男不女的小家伙,你倒還湊合,但是碰上老夫,你就嫩得很。”
葉痕被我師父大手拍得直低頭,但還是強顏歡笑:“嘿嘿,我是專門下山來等劍圣的,只是等了許久您老人家還沒到,我又碰巧瞧見了小七,于是我靈機……一動……“
他說到這里小心翼翼地望著我:“秋小七,你……沒有生氣吧?”
我仍在糊涂,被他問得一愣:“啊?”
葉痕背了手,故作無事:“沒什么。”
司空滿卻從身后跳了出來,認真地給我解釋:“尊主的意思是,秋姑娘沒有因為尊主騙您將死的事生氣吧?”
葉痕皺了眉頭,使了眼色給司空滿,司空滿忽然領悟,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我又驚又惑,呆滯地望著他,我腦袋不好使,所有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比如他為什么忽大忽小,為什么裝作受傷,但我清楚一件事,他騙了我,害我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害我聽了他一通胡話,還認他親我!
我想了半天,恨得牙癢癢,伸著指頭罵他道:“你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