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11歲的時候,在靈鷲山的大雪峰上遇到一個小孩。
我爬了三天,繞過蒼藤古蔓和險峻奇峰,來到了大雪峰。
其實我是走錯了路,師父來信說,要我去靈鷲山的圓覺洞去找他,但我找不到這個洞,于是我爬啊爬,爬上了大雪峰。
正當我發現我爬到了頂,望見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時候,我發現我該換個方向往回走了。
忽然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叫住我:“這個小孩,你為什么獨自一人來到大雪峰?”
我轉頭去看,雪峰上站著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兒,梳個牛角辮子,左手拿著糖餅咬著,右手卻背在身后。
我見過很多將右手背在身后的人,我師父會,圓覺洞的圓覺大師會,天下第一劍道血滄瀾也會。
我記得武林大會上,血滄瀾打敗最后一個人,將劍倏忽送回背上的劍鞘,隨后左手拿出一把黑色的扇子在胸前搖著,右手背在身后。那時臺下一陣一陣歡呼如排山倒海,很多比我大兩頭的女孩兒們在歡呼中暈厥,我對自己說,等我成為天下第一劍道的時候,我也要拿一把黑色的扇子在胸前搖。
但我要將我的右手伸到背后,去拉著血滄瀾的右手。
我很多次想象過這個畫面。
當那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叫我“小孩”的時候,我生氣了。
我自以為我已經很成熟,因為近來,我感到胸部在隱隱得疼。我疼得沒辦法,就去問路上所居客棧的老板娘:“老板娘,你的胸部會疼么?”
老板娘說:“不會。”
我說:“那為什么我的胸部會疼?”
老板娘說:“因為你現在開始長熟了。”
我說:“什么叫長熟?”
老板娘說:“你會長高,你的胸部會變大,你的下面會流血,這都是開始長熟的表現。”
我說:“我會長得和你一樣高,胸部會和你一樣大么?”
老板娘說:“是的。”
我說:“那你下面為什么沒有流血?”
老板娘:“......”
我對那個梳著牛角辮的男孩說:“我已經長熟了,你不可以叫我小孩,而且你比我小。”
他吃完了左手的糖餅,舔了舔手指和嘴唇,用細嫩的聲音說:“我不是小孩,雖然你看到我是六歲,但實際上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問他:“你沒有我高,胸部沒有我大,下面也沒有流血。”
他愕然,然后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齒:“我是男人,你說的那些,我都不需要有。”
我說:“你的牙齒上有面漿。”
他抬起眼望著天空,然后伸出舌頭去牙齒上探面漿,找了半晌后他吞下,紅著臉對我說:“本教主以前不會這樣。但現在是小孩,沒辦法一直保持衛生。”
我聽著很奇怪,于是問他:“你是什么教主?”
他說:“蚩靈教教主。”
蚩靈教我聽說過,師父說,蚩靈教是中原第一魔教,在北方很遠的蚩靈山上。他們的教主是個老頭,師父說他長得十分好看,他的頭發全白如飄雪,他的容貌卻如二十歲的英俊少年,終年穿一身紫衫站在天池旁接受萬千教眾的朝拜。
師父說的時候,我便想象一個白發英俊的少年,睥睨蒼生的模樣。我想到的是血滄瀾,在腦子里我給他戴上白色的頭發,他站在比大雪峰還美的蚩靈山上,左手持著扇子,右手拉著我。
我對那個小孩說:“你不是蚩靈教的教主,教主是一個老頭。”
他說:“他死了之后,我就會當教主。他會在五年之后死去,我會在五年之后成為蚩靈教的圣靈,再五年后,我會平定蚩靈教的叛亂,被尊為圣教主。”
我說:“五年后,我會成為秋派掌門,再五年后,我會打敗血滄瀾,成為天下第一劍道,再五......”
我還沒有說完,他搖著頭打斷我:“不,他會一直是天下第一劍道,直到十三年后被我殺死。我殺死他時,她的妻子正懷著他的孩子,但她的妻子生下孩子后便不知所蹤,所以我將會撫養那個孩子。”
我聽了很不高興,我很想成為血滄瀾的妻子,而且我已經開始長熟了,老板娘說等我來葵水的時候,我就可以嫁人,我想嫁給血滄瀾。
于是我說:“我是血滄瀾的妻子,血滄瀾不會死。”
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秋小七。”
他忽然朝前走了兩步,仔細地抬頭瞧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面漿也沒有風里時常吹來的蟲子,于是問他:“你瞧我做什么?“
他忽然眼角有些濕潤,我覺得很奇怪,也瞪大眼睛去看他,在他的眼睛里找到我自己的樣子。他長嘆一聲,閉上眼睛說:“你是血滄瀾的妻子,你叫秋小七。”
當我們分別吹各自的牛時,我不覺得臉熱,但當他開始吹我的牛的時候,我覺得有點臉熱。
我說:“我有點累了。我還要下去找我師父。”于是我轉身開始找下山的另一條路。
他用小手拉住我的大手,仰起臉來看我,眼淚汪汪地說:“秋小七,你別走。秋小七,我不想失去你。”
我擰了擰眉頭,回答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頭想了想,又堅定地瞪大眼睛看著我,說:“我是葉痕。秋小七,你要記住我,你一定要記住我。”
——
(二)
我沿著山路往下走,白雪漸漸退去。等到前面路上重新長出綠色的荊棘和藤蘿的時候,我從身后劍鞘里拔出了我的劍。
師父說我個子不高,不能拿太重的劍,那樣我的手臂會不好看。我反駁他,一等一的劍客都是要拿重劍的。
但他不聽,仍然給我打造了這把劍,并且告訴我:“為師以為,你最重要的還不是成為一等一的劍客,而是先成為一等一的女子。”
這把劍比師父所用的輕,比師父所用的色澤黯淡,我問師父為什么,他說:“為師以為,如果你的劍比你的人好看,你就不能成為一等一的女子。”
我說:“我還是想成為一等一的劍客。”
師父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要打敗血滄瀾。”
師父說:“為師以為,你成為一等一的劍客,可能打不敗血滄瀾,但你成為一等一的女子,一定可以打敗他。”
我不太相信師父的話。
我用手里的劍去砍斷前方的荊棘,忽然聽到身后有踏過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到是那個叫做葉痕的小孩。
我問他:“你為什么跟著我?”
他看到我回頭,好像很驚訝,于是用袖子抹掉面上的水澤,鎮定地說:“秋小七,你要去哪兒?我是怕以后找不到你。”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找我,但我看到他在抹淚,于是問:“你為什么哭?”
他搶到前面來,以極快地速度從我手里奪過劍,然后指著心口說:“秋小七,我不喜歡你用劍。你用劍刺中我的時候,這里痛。”
我以為我的劍已經足夠快,沒有想到一個六歲的小孩會比我更快,我打算去請教師父這個問題。但現在,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于是回答:“我沒有刺過你。而且被劍刺中,都是會痛的。”
他忽然沖上來抱住我,但他比我矮,只能抱住我的胸部,將一側臉頰在我胸前揉搓:“秋小七,你不要到處亂跑,我不想再找不到你。”
我指了指他的臉:“你的鼻涕擦一擦。”
他從衣襟里拿出一塊巾帕,仔仔細細地將臉和鼻子擦了一遍。我這時候才看清楚,他穿得是很好的白色錦緞,腰間帶著圓玉佩,那個玉佩看起來很重,和他的小身子很不相稱。
他擦完后,看到我在看他,臉忽然變得通紅:“我現在是小孩,沒法控制很多東西。其實我不曾在你面前哭過。”
我看著他想了半天,思考他說的話,然后做出了判斷。
他一定是認錯人了。
我不曾見過他,也不曾刺過他,在我十一歲之前,我沒有殺過人,因為沒有人對我先動手。
師父說:“為師以為,殺的目的是吃。青蛙殺蟲子,蛇殺青蛙,人殺蛇,這就正常,如果青蛙殺青蛙,蛇殺蛇,人殺人,這就不正常。但現今的天下很不正常,有很多江湖的敗類。為師教你劍術,就是要你除掉他們。”
我很糊涂:“如果我要除掉他們,就會殺害他們,這不是很矛盾?”
師父說:“為師以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你不能先動手。”
我牽著他繞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處開闊。遠遠地聞到前方有檀香,我想這應該就是圓覺洞。
我對身后的葉痕說:“小孩,我到了,你不能再跟著我,我師父不喜歡小孩,他說有我一個就頭變兩個大,如果有兩個小孩,他的頭就會變成四個大。”
葉痕朝著遠方虛空處望了望,再回頭瞧我,說:“我住在這里。”
我很驚訝,難道他是師父收的小徒弟么?我一邊猜想著,一邊握緊他的小手將他牽過去。
繞過一叢藤蔓纏繞的古樹,那些樹蒼蒼郁郁,卻歪歪斜斜,身上的木頭紋路很清晰,清晰得里面嵌了許多木耳。
我和葉痕從樹蔭里穿過去,望見一個很深很大的洞,洞口渺渺飄著煙,聞起來讓人洗凈凡塵,好像走到了仙境。
葉痕忽然咕嚕了一聲:“咦?”隨后伸出小手指指向山洞上頭。
我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山洞上面的石丘上站了兩個人,一個黑發黑衣,一個白發紫衣,兩個人都很高很瘦,十分英俊,背手而立,遠遠地望過去像兩個尊神站在煙云中。
我很高興地跑過去,對著黑發英俊的人喊:“師父!”
葉痕也從后面跟上來,撅著小嘴不說話。
師父回頭瞧見我,笑著說:“為師以為,你一定會迷路,不過半個月是到不了了,沒想到三天便到了。為師有點難為情。”
我大聲在下面問:“師父為什么難為情?”
師父說:“我們兩個在這里等了三天,圓覺大師都未出來相見,現在讓你們兩個小孩看見,是有點難為情。”
師父旁邊白發紫衫的英俊男人忽然開口,聲音帶著笑意卻略微有些蒼老:“孟翀,這是你的小徒弟?你何時收了個小徒弟,我卻不知道?”
師父的名字就是孟翀。那個白發紫衫的人我沒有見過,但以前師父提過最多的人里,除了師父門前賣菊花糕的吳大娘,便只有蚩靈教的鳴光教主。
有的時候師父會一邊提到吳大娘,一邊提到鳴光教主,例如在他出門前的一天,要我去買菊花糕的時候便說:“為師以為,少不得也得給鳴光嘗一嘗這吳大娘的菊花糕,他們蚩靈山是沒有的。”
鳴光教主從石丘上俯視下來,瞧見了葉痕,原本帶著微笑的臉轉了怒容。他長得很像神仙,怒的時候就很像門上貼的門神,眼睛睜得很圓,眉毛也連起來,變得不好看。
他說:“葉痕,你這三天跑到哪里去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將我帶來的干糧拿去哪里了?這深山老林里,你要我打獵么?”
葉痕沒有答話,我拉起他,一起往石山上面走。上去之后發現原來有兩個石頭凳子,中間一方桌,桌上擺著空棋局和兩盒棋子,我猜想師父和鳴光教主已經下了好多趟棋,是下得累了,才站起來聊天的。
鳴光教主在石凳上坐下,見到葉痕走過來,才看到他臉上滿是淚痕,于是收了怒容露出慈眉善目:“吃了就吃了,我與你孟翀師伯待會打獵去。”說了這話,他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于是糾正道:“我與你孟翀師伯待會摘果子去。佛門圣地,阿彌陀佛,不敢造業。”
葉痕摸到另一處石凳上坐下,呆呆地望著我。我也去瞧他,適才沒有仔細去看,現下覺得他長得很白很干凈,比他身上的白綢還白,像五月的筍,很鮮很嫩。我湊過去捏了捏他的臉,他有點疼地皺了皺眉頭,然后傻傻地笑。
我師父俯下身,勾了勾葉痕的鼻子,笑著說:“原來這就是你們蚩靈教未來的圣靈,長得挺可人。”
鳴光嗯了一聲,不再理我師父,開始拿桌上的旗子擺弄棋局。
師父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撥浪鼓,我瞧見這個是我小時候玩過的東西,不知道師父竟然還保留著。師父笑的像一尊彌勒佛,將小撥浪鼓遞到葉痕的小爪子里,然后將他從石凳上抱起來,放在旁邊地上,說:“小朋友,一邊玩去。”
我拉過葉痕,看師父一挪屁股坐在石凳上,也開始擺弄棋局,于是對葉痕說:“他們不理我們,我們下去。”
葉痕點頭說好,然后叫我低下頭。
他趴在我的耳邊吹氣說話,吹得我的耳朵很癢。他說:“我們偷偷溜進洞里。”
我是個尊師重道的人,師父都不進去,我就更不能進去。但是葉痕拉著我跑,我想,這不是我自己要進去的,是被脅迫的。
到了洞口,我抬頭去看師父,師父和鳴光教主下棋下得很專注。我大聲叫他,他沒有抬頭,只是擺了擺手。
我的手被猛地一拽,身體就滑了出去。我低頭去瞧前面跑著的葉痕,想不出他哪里來得那么大勁力。
洞里黑黢黢的,有滴水的聲音,但前方好似有個光亮的小點,我和葉痕跑過去,原來是一點香燭。香燭的左側有個門,我輕輕地一推,竟然推開了。
可是一只腳還沒有邁進去,就聽到一個人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聲音打在幽長的洞壁上,發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音。
“得無所離,即除諸幻。譬如鉆火,兩木相因,火出木盡,灰飛煙滅;以幻修幻,亦復如是。諸幻雖盡,不入斷滅。”
——
(三)
我聽得有點怕,于是將葉痕護在身后,但葉痕卻不怕,放開我的手獨自進去。我于是硬著頭皮跟進去。
洞窟里沒有一絲光,都不若門前點了一星燭火,我想我帶著一個小孩,他不膽怯,我更不能先膽怯,于是故意走在前面壯膽。
葉痕忽然停了腳步,我以為他是害怕了,于是心里一樂,獨自向前走。才走出一步,聽到身后葉痕幽幽一聲:“秋小七別動......”
他說得著實晚了,因為我邁出了一大步,只是覺得腳下踩到了什么,有點軟,不像石頭,但也不像老鼠。
葉痕在后面大力將我拉回來,對著我踩到的物事說:“大師,踩疼你了吧?秋小七,快道歉。”
我抽了一抽,問:“是圓覺大師么?”
地下的物事改換了姿勢,說:“地上有蒲團,既然進來,便坐下。”
我紅了紅臉,好在洞里漆黑看不見,和葉痕一起摸著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問:“圓覺大師,我踩得你腳疼么?”
圓覺大師淡淡一笑:“無妨,六根客塵都是幻化,現下雖疼,終歸不疼。相在塵域,如器中锃,聲出于外,只要內心寂靜,一切疼痛煩惱都是寂滅,眾生壽命皆是浮想。”
我不明白,于是問他:“大師,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
葉痕接口道:“大師是說,你踩得真疼。”
我繼續問:“大師,為什么坐在洞里不點燈?”
圓覺大師說:“為什么點燈?有我等于無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無相無我,看不看得見其實無甚分別。”
我還是聽不懂他說什么,但好奇卻止不住,就接著問:“那大師在黑燈瞎火里做什么呢?”
圓覺大師答:“修心凈覺。”
我于是說:“大師,您是因為修行所以不讓我師父和鳴光教主進來么?”
葉痕糾正我:“教主他們是怕叨擾大師清修,他們不走,是待大師清修完畢出來相見。”
我有點生氣,對葉痕說:“既然知道,你為什么還要拉我進來,現下大師清修不成了。”
葉痕搖搖頭,在黑暗里捏了捏我的手,隨后放開,對圓覺大師說:“我原本沒有想進門來,這幾日,我總是在這洞口坐著,時不時聽您傳出一些謁語,說什么‘知幻即離,離幻即覺’,我知道您是發覺了我,才說與我聽的。而我亦有許多不明。”
圓覺大師問:“你何處不明?”
葉痕說:“我被劍刺中時,是在蚩靈山云靈殿的座上睡覺,我睜開眼睛,看到那個人將劍刺進我的左胸,我知道我是死了,可是再睜眼卻是落在這洞里。”
“我聽得的第一聲是您的謁語。待出了這洞,望見早已經死去多年的教主,還有孟翀師伯,我以為是眼花了,于是四處走胡亂走,直到走至水邊看到我的臉,我的手,只有這么點小,我才開始回憶,原來六歲時候我是曾經來過這里,進過山洞和枯藤,爬過雪峰,見過那個人,唯獨不同的就是當時我只在外面玩,沒見過大師。”
“這幾日聽大師說知幻即離,我打過自己的臉,用拳頭敲過山石,這疼都是真的,不是幻覺。”
我越聽越糊涂,伸手到葉痕的腦門去探,覺得沒有發燒。葉痕回過頭來看我,原本我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但我卻找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我知道里面有水,否則不會那么亮。
圓覺大師遞過來一面鏡子給葉痕,葉痕低頭,黑暗中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葉痕不解抬頭。圓覺大師問:“這鏡子里有什么?”
葉痕說:“我在水邊試過,如果有光亮,我看得到自己,這不是幻象。”
圓覺大師說:“這洞里漆黑,鏡子里什么也沒有,你知道有的是你的念,我適才說了,六根六塵皆是幻化,你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變化出來的諸幻,你向我求解,我不得解,眾生壽命由心,靜覺則無幻,有幻則不凈。”
我實在摸不著頭腦,聽得頭也越發疼,便插話說:“你們到底在說什么,我全不明白,能不能跟我說明白?”
葉痕答我:“大師是說,我再活一遍是因為心里有欲。這個欲只能靠當和尚來解,我上輩子過得與和尚差不多,反而心里全是欲念,這輩子要是再做和尚,也未必能清凈,與其如此,不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算解脫。”
我頭越來越疼時,就越來越困。正要倒在他盤著的小腿上睡,他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身,將我摔得頭頂地。
葉痕也沒有安慰我,只是說:“我們出去罷。”
我向圓覺大師告了別,便牽著他往出走。他一路上無話,我因為生氣,也不跟他搭話,我們一路走到透著光亮的洞口,他卻停了下來,說:“先不要出去,我有第一件想做的事要做。”
我本來就不高興,他還生生拉著我不叫我走,我甩開他說:“你又想做什么?”
葉痕笑了笑。他忽然笑搞得我很不自然,因為今天從我見到他開始,他就一副沒了爹娘的委屈模樣。
我瞧著他,他也瞧著我,我就覺得他眼里越來越那么點奸邪。
我這么覺得的時候,他將右手背到身后去,斜彎著眼角,嘴咧得很難看。他說:“你低頭。”
我有點怕,我就不低頭。
他指著洞口說:“血滄瀾!”
我轉頭去看,心砰砰直跳,卻聽到撥浪鼓的兩聲響,然后兩個膝蓋下面各被撞了一撞,腿腳就站不穩地屈下來,身子有點前傾。
再一看,葉痕這小鬼頭已經拿住了我的兩個肩膀,我生氣地轉臉瞧他,他忽然湊上來在我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親了我,我有點羞,但他是個小孩,而且長得又白又嫩挺可愛,于是我伸出兩手捏住他的臉,說:“你真是淘氣,你要是想親我就跟我說,我又不是不給你親。”
說了之后,再瞧他,反而是他眼里滿是錯愕,就好像我欺負了他。
小孩子很粘人,師父門口賣菊花糕的吳大娘家就有個四歲的孩子,天天跟我要抱抱,要親親,我也喜歡他,知道小孩子要抱要親就是喜歡我,現下葉痕這么說,自然就是喜歡我。
我很高興,就將葉痕的臉擺正,也給他嘴巴上親了一下子,說:“你真是會哄我高興,我不生氣了,走,你想吃什么,我給你買去,你以后不要吃糖餅,會壞牙,我已經掉了好幾顆。”說著我張開嘴巴給他指。
他愣了半晌,然后用喉嚨哼了哼,嘴里不知道嘰里咕嚕了些什么。
我看他拿著撥浪鼓甩了好幾下子,于是說:“師父給你的撥浪鼓是我的,你喜歡你就留著吧,我已經長熟了,我現在不用撥浪鼓,用劍。”
葉痕又咧嘴笑,他笑的越來越不委屈,似乎是給圓覺大師點播了,現下一笑就露出牙齒,我看他已經掉了下面的一顆門牙,十分的替他難受。
我繼續跟他說:“我師父先前不讓我用劍,說怕我傷了自己,后來我用撥浪鼓還是時常打到自己,師父說我練劍沒天分,要我學學怎么嫁人。”
葉痕眉眼彎了彎然后說:“好,我以后留著這個撥浪鼓。”
他說完又湊過來親我,這次他將小嘴撅過來,在我的唇上留了很長時間,我感覺怪怪的,他的兩瓣小嘴有點潮濕,停得時間久了我就有點癢,去瞧他,他已經闔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他才移開,對我說:“這個程度應該可以了,再深你會受不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程度是什么。
我們出來了以后,到了將夜十分,圓覺大師從洞里面走了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瘦的不成樣子,眼神矍鑠,白色的胡子很長,看得出已經很老,但他走路時卻不像別的老頭一樣弓著身子。他挺拔地一手拿著禪杖,一手放在胸前當中,行著佛禮,走過去看我師父和鳴光教主下棋。
我們沒有再過去,我說過要帶葉痕去找好吃的,于是一起溜下山。靈鷲山腳下有竹糕和肉腸,竹糕很甜很糯,肉腸咬下去都是油,我們兩個大口大口吃,才不管他們在山上談什么。
吃著吃著,葉痕又瞧住我說:“我之前跟你說的事,你不要忘。”
我想了想,問他:“你說的哪件事?”
他說:“你要記住我,我將來會去找你。”
我點點頭:“我記得住。”
他說:“不行,你給我留了樣東西,我也得給你留一樣。”
我問他:“你要留什么?”
他忽然撲下來,像小獅子一樣在我肩膀咬下去。我喊疼,他也不松開,反而抱住我。他的力氣真的是很大,一點都不像小孩,我最后疼得都哭了出來,一直罵他“兔崽子。”
后來我是哭著跑回去找師父的,師父那時候已經與圓覺大師談完,又一次地站起來和鳴光教主聊著,我嚎啕大哭著抱住師父,師父將我托著抱起來扛下了山,找了客棧去住。
第二天,我就沒再見過葉痕,也沒有見過鳴光教主。我肯定是忘不了葉痕了,我一看到肩膀上的牙齒印,就恨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