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行,動輒大隊人馬跟隨,輪到張留侯家的車隊上路時,這支浩浩蕩蕩的車馬牛騾隊伍,已經由洛陽城綿延至了北邙山。
張良一家所乘的輜車越過了他們,看著坐在車軾板上的張良,靈芝心裡很難過。這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因爲她被劉邦看中,如果不是她得罪了呂翠兒,引起她那麼大的醋意,她特不可能佔據他的座駕,還把他也扯進了這樣的困境裡?
“姑娘別擔心,隸臣們在軾板上加了託板和軟墊,大人不會有事的。”看出她很不安,張虛谷安慰她。
靈芝嘆道:“是我害他們夫妻成了這樣。”
“姑娘這可錯了,大人與夫人自從陛下分封羣臣後就這樣了。”
“分封羣臣?那不是劉邦建漢之初的事嗎?”靈芝信口道。
張虛谷執繮的手猛地一抖,低聲說:“姑娘,可不敢冒犯陛下哦!”
“是我失言了。”靈芝漲紅了臉,暗罵自己又忘了張良的告誡。
張虛谷並不知道她來自未來,見她誠惶誠恐,只當她是個出身低微的無知少女,也就不再多說。
沉默片刻後,靈芝想起一個早想問的問題,便問:“張大哥,爲何你稱子房’大人’呢?”據她所知,這個稱謂應該是明清時纔有的。
張虛谷自豪地說:“這也是問題嗎?大人即君者、長輩、主人。在咱韓相府,男主人年滿十八皆行大人禮,這是府中的規矩。”
“原來如此。”靈芝明白了,“孔夫子說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子房德才兼備,的確有大人之風。”
看來這姑娘並非無知,只是深居簡出而已。張虛谷咧嘴笑道:“姑娘說得對,大人賢德仁愛,智慧過人,不光是隸臣們的好主人,也是陛下的好謀士!”
靈芝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忙問:“你給我說說你好主人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張虛谷爽快答應,“想知道大人的故事,跟著我就對了。”
“那張大哥快說吧!”靈芝興致勃勃地要求,非常渴望瞭解張良在這一世的生活和感情,而張虛谷也沒有讓她失望。
子房說對了,跟著張虛谷的確不會寂寞。他是個話匣子,不僅瞭解子房,敬重子房,而且是個很能幹的車把式,從上路開始,除了車輛交匯、拐彎讓道和與人打招呼外,他一邊嫺熟地趕著車,一邊跟她說張良的故事,幾乎沒聽過口。
車隊進入山區後,各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雙駕馬車和騎馬的速度快,走在了最前頭,其次是單馬小車,最後纔是遲緩的牛車和部分步行的奴役。
輜車早已不見了蹤影,靈芝專注地聽張虛谷說話,根本沒在意車外。
一路上,馬兒穩穩地走著,駕車人滔滔不絕地說著,乘車人癡癡迷迷地聽著,然而,儘管癡迷忘我,靈芝卻很聰明伶俐,一路上估計他渴了,忙將裝水的皮囊遞去;猜到他餓了,立即把隨身帶的乾糧奉上,就連中途飲馬喂料時,她也沒忘一邊幫忙一邊提問。
有了他們這樣的組合,單調乏味的旅行變得趣味無窮起來。
到傍晚時分,靈芝已將張良這一世的前半生問了個七八成熟。
博浪沙刺殺秦始皇、圯上受書、鴻門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下邑之謀、兵圍垓下、建都關中……
這些故事她大都聽說過,但親耳
聽當事人說,不僅知道了更多後世遺漏的細節,而且還多了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觸。張虛谷生動的講述,讓她把過去的聽聞具體化了,也更瞭解了這一世身爲君王謀臣的子房。
“前面就是桃源谷,咱今夜就在那而歇腳。”張虛谷指著前面說。
她擡頭看了看,暮靄沉沉中,只看到一些房舍依山伴水地掩映在樹林中。
車子進入小鎮後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看著暮色中寂靜的小鎮,想到已經在那裡的張良,她心頭的疑問又起,追著問:“張大哥,子房聰明有謀,俊傑超羣,爲何偏偏看上呂翠兒那樣的女人呢?”
跟她說了一整天,張虛谷已知她冰雪聰明,因此簡單地回道:“大人的婚事是皇后保媒,陛下主婚,不是大人自個兒選的。”
靈芝的確一點就透,卻立刻皺起了眉頭,嘟囔道:“難道子房竟是爲了讓皇后、皇帝高興而娶呂翠兒?”
知她想岔了,張虛谷忙解釋:“翠兒夫人雖然刁蠻任性,但開始時也還能吃苦耐勞,五年前大人拒封三萬戶侯,夫人才變了,後來又賭氣帶小主人去了留縣,這幾年就這麼來來去去,吵吵鬧鬧的。”
“都是爲了榮華富貴,這個愛慕虛榮的女人!”靈芝厭惡地說。
張虛谷沒做任何評論,將馬車趕入右側林中小道。
一座大宅出現在前方,張良在門前獨自徘徊,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來。
乍然看到熟悉的身影,整日沒見他的靈芝興奮地忘了因呂翠兒而引起的不快。
“子房!”車還沒停穩,她便跳了下來,差點兒摔倒。
張子房一個大步過來將她攙住,責怪道:“怎麼這般冒失?”
“我急著想見你嘛。”她抓著他的雙臂,滿臉笑容地說,“你真了不起!”
“什麼了不起?”他不解地問。暮色中,她的美麗依然像在陽光下一樣耀眼,而她充滿愛慕的目光和緊握著他的雙手,給了他異樣的感覺。
“我要張大哥給我講你的故事,他說了好多,我真欽佩你……”
“不要聽他亂說。”
張子房輕輕掙脫她的手,看了看已經將馬車引到路邊大樹下的張虛谷,轉而吩咐道:“路上累了,姑娘先進屋吧。”
好冷淡的問候!靈芝呆站著,火熱的心像被澆了一盆涼水,黯然提醒自己:他來迎接她,不是因爲情,而是出於禮貌。這一世,他不屬於她!
“好吧,我先進去。”她轉身走向大宅,意外地看到屋檐陰影中有個人。雖然看不清楚是誰,但那傲慢的站姿,那充滿敵意的注視讓她知道必定是呂翠兒。
她回頭看看張子房,見他正背朝大宅走向卸車的張虛谷。
沒有解圍的人,沒有逃走的路,她堅定地往大宅走去。躲避終究不是個法子,該來的遲早要來。反正目光再狠也殺不死人,沒什麼了不起的。
屋檐下果真是呂翠兒,正用兩隻憤怒的眼睛吞噬著迎面走來的女人。
“夫人。”經過她身邊時,靈芝有禮地問候,想盡快走過去。今天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累了,希望自己謙卑的態度能化解對方的恨意,不再找麻煩。
可是黑暗中的女人正滿腔怒火、一肚子醋,豈能容她一步邁過去?
呂翠兒不說話,橫過身子擋住了她的路,靈芝不得不站下,看著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她,感覺
到來自她身上的熊熊怒火,卻不知道她爲什麼發飆。
呂翠兒充滿恨意的目光由她的臉,移到她的手——那隻她剛剛纔碰過張良的手,心頭妒火狂燒:該死的女人,竟敢那樣大膽地碰他,用那樣嫵媚的笑容魅惑他!
見她死盯著自己的手,一副要將它咬斷的樣子,靈芝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將手藏到身後,只想趕快逃開。
“夫人沒事的話,我……”
啪!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對方胳膊一揚,一聲脆響後耳鼓轟鳴,面頰和嘴角刺痛無比。從沒被打過的她愣了,口中有血腥味,擡手摸摸,指尖染上了猩紅,想必是呂翠兒的指環刮破了嘴角。
因過於吃驚而反應遲鈍的她腦子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呂翠兒尖刻的咒罵。
“我早告訴過你,他是我的男人,你爲何還要勾引他?”翠兒罵著再次對她揚起手,“你這個賤人……”
“翠兒,你幹什麼?!”
在張良的喝聲中,靈芝驚訝地看到,呂翠兒居然可以將全力甩出的巴掌變成漂亮的弧線,輕飄飄地“落”向她——因她及時躲避,那一掌落在了她的肩上.
打人者毫無愧色地轉身,面對來人沒事般地說:“沒幹什麼,教教小宮女禮數,讓她以後不得再對我無禮!”
靈芝瞠目結舌,這女人足以令變色龍甘拜下風,令奧斯卡女主相形見絀!
快步走來的張良面色冷峻地站在她們面前,靈芝從他眼中看出,他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命令道:“虛谷,帶夫人進去!”
靈芝心頭一涼,他維護的仍是他的妻子!
看到他緊繃的臉,呂翠兒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又咽了回去,轉身踏著重重的腳步走向宅門,張虛谷緊跟在她身後。
張子房轉向背脊挺得筆直的靈芝,她剛好轉身,新升的月亮照在她白皙的臉上,那一片深色的瘀傷和嘴角的血跡,令他深邃的眼恍如聚集了風暴的海洋。
“靈芝……”他想走近,但她忽然轉開身。
“什麼也別說!”她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身子一僵,仍堅持把話說完:“我替她向你賠罪!”
靈芝彷彿又捱了狠狠一巴掌——他替她?哦,他自然是能代替她做一切的,他們本是夫妻同體,而自己,終究是個外人!
外人!一陣剜心割肺的痛,讓她眼裡溢滿了淚水,她往樹下移動腳步。
“你不能一個人在外面。”張良在她身後說。
她沒有回答,害怕聲音出賣自己。可他跟了過來,迫使她不得不指指停車的大樹,那裡有幾個車伕在照顧牲畜,“不是一個人,有他們。”
“那……讓我看看你的臉。”張良退而求其次。
“不要!讓我,安靜一下!”她跑向大樹。
張良沒有再跟過去,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她消失在樹陰中。一片浮雲擋住了月亮,他清俊的臉孔在明暗相錯的月影中,露出淡淡的失落。
她那聲帶著哭腔的哀求,狠狠刺痛了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他知道她受了委屈,他想幫她,可是,她拒絕了他,這是她第一次拒絕了他的靠近!
原來她的拒絕是如此傷人!原來他也會心痛,會難過!
雲彩飄過,月光皎皎,他轉身走進大宅時,眼神變得冷冽而幽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