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良的回答,劉邦似乎更氣了,“不是私奔,爲何去馬市買馬?”
“陛下誤會了。”張良心中震驚,神色依然淡然地解釋:“臣去馬市是應朋友陸兄之邀爲其選馬,並無其他意思,是何人陷臣於不忠?”
見他的神態和語氣都無異樣,劉邦略有遲疑,目光往呂翠兒瞪了一眼,算回答了他的疑問,然後再看看靈芝,餘怒未消地問:“就算你無意私奔,可你拒絕朕的相邀,卻爲這個女人出山,難道她比朕更重要?”
“臣並非拒絕陛下,而是真心希望追隨先師赤松子,放棄世間萬事,隱居深山。”張良從容地解釋,刻意迴避了劉邦關於誰更重要的問題。
“靈芝姑娘原籍太原,兩個多月前正是在這一帶遭遇兵亂,與逃難的家人走散,一直思鄉不已,因此臣答應在她傷愈後先陪她返鄉尋親,再送她去長安。不幸她母死家毀,父親下落不明,聽說有家僕逃匿龍源山,臣隨她來此尋訪,數日無所獲。經臣勸導,她已答應先返長安,尋親之事慢慢再說。”
他的解釋與早先靈芝堅持要離開皇宮尋找父親的說法一致,因此劉邦對他的回答半信半疑,盯著他的眼睛追問:“子房所言,是真的嗎?”
“臣之所言,句句屬實。”張良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氣韻俊雅坦誠。
劉邦的眼睛在他臉上停了很久,又轉向靈芝,再看了看忿忿不平的呂翠兒,最後掃了眼莫測高深的呂釋之,似乎一時拿不準該相信誰。
見他如此,張良神色一整,恭謹地抱拳俯身,道:“良,家祖世代相韓,及韓滅,良散萬金之資爲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初始良欲投景公,卻有幸在留縣與陛下相逢,自此結爲知己。良以三寸之舌爲陛下解太公兵法,陛下以萬乘之軀拜良爲帝者師,十數年來,我們君臣同心,未嘗敗績。如今,陛下竟聽信小人流言,猜忌於良,既如此,良自請求去,望陛下好自珍重。”
說罷,寬袖一揚,便要跪地行禮。
劉邦聽他不再稱臣,似有怨氣,早已心生愧意,再見他欲行辭別大禮,忙一步向前,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扶起他來,連聲說:“子房快快請起,你我二人相交日久,我豈能不信你?今日都怪妒婦嘴噁心窄,一番言語竟攛掇得我失了分寸。”
說完,他狠狠地看著呂翠兒,厲聲說:“你這個女人,日後不得再嚼舌根!”
呂翠兒一臉不服,但沒敢作聲。
目睹這一切,靈芝知道,張良這招以退爲進之策,已經消除了劉邦的疑慮,同時也讓呂翠兒從此失去了劉邦的信任。
張良轉向呂翠兒,冷冷地說:“由洛陽到長安,你一錯再錯,害人害己還不夠嗎?朝政之事,又豈是你可以隨便插足的?”
不等她張口辯解,張良話鋒一轉,面向劉邦神色坦蕩地說:“臣既已出山,何去何從,但聽陛下吩咐。”
張良此話一出,劉邦怒氣全消,哪還理會呂翠兒?當即笑到:“這就對了!”
對他來說,張良肯出山,肯留下繼續輔佐他,這比什麼都令他開心,因此,安撫完張良後,他立刻轉向靈芝,滿臉笑容地說,“你能康復,我很高興。留侯隨我出征,你先返回未央宮,今後,我絕對不會虧待你!”
靈芝不語,低垂著頭,怕讓他看到自己厭惡的眼睛。
她的沉默讓劉邦很高興,但一邊的建成侯沉不住氣了。
“陛下難道忘了?”呂釋之陰冷的目光在劉邦和張良、靈芝的臉上轉了轉,最後看著劉邦,”陛下親口答應過皇后,讓靈芝姑娘去長樂宮。”
張良神色不變,心知這兩方力量已經就靈芝的事情有過交鋒,而且顯然是皇后一方贏了。有呂后介入,覬覦靈芝的陛下難以得逞,可靈芝真能安然無恙嗎?
他心如焚琴煮鶴,神色卻淡似浮雲,默默看著眼前的帝后之爭。
聽到建成侯的話,劉邦臉色一沉,生氣地說:“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
“那麼,請陛下容臣帶她……”
建成侯正想將靈芝攫至手中,但被劉邦氣勢洶洶地打斷:”皇后要她,也是明天以後。今夜,她是我的人!”
“絕不!”
痛恨自己成爲羣狗爭搶的肉骨頭,靈芝怒而發聲,令在場衆人一驚。
“安靜!”張良出聲喝止,但爲時已晚。
“小小宮女敢對陛下如此無禮,該給她點教訓!”呂翠兒趁機煽風點火,果真將劉邦對呂后和建成侯的怒火轉到了靈芝身上。
“大膽刁女!”劉邦怒視靈芝,已然氣得滿臉漲紅,連眼睛眉毛都紅了。皇后敢跟他鬥,建成侯敢跟他鬥,連這個小女人也一再跟他鬥,他豈能嚥下這口氣。
“你目無帝王,一再冒犯,難道以爲有皇后要你,我就拿你沒招了嗎?信不信我砍下你的頭!”
靈芝雙脣緊閉,傲然挺立,不屈的神態愈加激怒了劉邦。
“你真不怕死?”劉邦怒視著她高昂的頭顱,眼露殺機,反正也得不到了,殺了也不可惜!“那我成全你——來人……”
“陛下三思!”
張良和建成侯異口同聲地阻止劉邦。
劉邦側目,滿堂肅靜。
爲了皇后和呂氏的利益,建成侯不能讓靈芝死,他瘦長的臉上充滿焦慮,急急地對劉邦說:“陛下,她是皇后的人,傷不得!”
“放屁!她是我的宮女,難道我連懲罰一個宮女也要受皇后掣肘?”劉邦臉上的鬍鬚頻頻抖動,額頭青筋暴跳,勢有與皇后一較長短之意。
“陛下息怒,請聽臣一言。”張良見情形危急,也不再避諱。建成侯和呂后急欲得到靈芝的原因,他不問也知道,那都是爲了他!因此儘管懊惱,但爲了護住靈芝的安全,他只能選擇讓她先去長樂宮。
見他開口,劉邦緩了緩氣,粗聲道:“子房有話可說。”
張良道:“靈芝姑娘個性直爽,不善言辭;建成侯謹尊皇后旨意,他們並不是有意冒犯尊顏,還請陛下以天下大事爲重,勿爭一時之氣。”
“留侯所言正是,臣請陛下明察。”建成侯俯首,語氣隱現譏諷。
劉邦雖然蠻橫粗鄙,但很能隨機應變,此刻自然聽出張良的暗示,又想起靈芝當初寧肯撞爐而死也不願從他,今日以死威逼,又怎能嚇倒她?不覺心生倦意,悻然道:“不過是個女人,有什麼稀罕的?建成侯只管帶她走,只要子房隨我大軍前往漳水捉拿陳豨,其它事情,由皇后處理吧!”
見他不再逼靈芝,張良回道:“陛下放心,臣必跟隨左右。”
“有你相輔,我這次定能一戰定乾坤!”劉邦是個率性男人,談及功
業,頓時心情大好。對他來說,張良的迴歸,遠比美女、皇后來得重要。
見他情緒好轉,張良順勢探問:“遭逢暴雨時,臣的幾個家僕回來替臣取雨披,卻一去不返,陛下來時可曾遇見他們?”
劉邦的臉上出現愧色,對立在門口的樊噲說:“快去把他們放了!”
張良揚起一眉,故作驚訝地問:“難道陛下竟把臣的僕奴們給抓了起來?”
“子房莫怪!”劉邦心頭大急,好不容易纔請得他出山,可不能又將他氣走,忙說:“是我莽撞,不該聽信他人胡言亂語,委屈了你的家奴。”
張良皺眉不語,看著劉邦的目光似有一絲冤屈。
劉邦見他如此,自感慚愧,忙補充道:“上午聽說有人在馬市看到你和靈芝姑娘,又聽翠兒說你們私奔,尋思著你是要買馬逃走,便著人詢查,得知你住此客棧,便匆匆趕來,沒見到你,卻見建成侯一行,翠兒說你買馬是爲帶靈芝私奔。適逢暴風雨至,你的家奴返來,只說要爲你取雨披,卻不肯告訴我你在何處,我一時氣惱,便將他們囚入望樓底層。不過你放心,他們沒受苦。”
張良要的就是這個細節,得知事情原委不由既悔又恨,悔自己一時大意帶靈芝逛馬市,露了行藏;恨呂翠兒一張壞嘴給自己和靈芝帶來諸多麻煩。但面對複雜情勢,他只能掩藏情緒,蹙眉問:“陛下如此輕信謊言,難道對臣真有疑心?”
一聽他的話,劉邦忙說:“沒有沒有,子房千萬別這麼想,今日是我行事莽撞,讓你受累了。先去更衣歇息,我們稍後再聊。”
“的確,今天這場暴風雨真大。”張良隨著他的口氣,把話題轉向靈芝,“靈芝姑娘傷勢初愈,又走了這麼長的山路,請陛下容她回房休息。”
“哼,一個小宮女值得侯爺如此掛懷嗎?”呂翠兒尖酸地說。
張良銳利的目光轉向她,冷然道:“她的命是我救活的,我不該掛懷嗎?”
靈芝大驚,他剛剛給了劉邦和呂翠兒一個暴怒的理由。
可出人意外,張良的宣示並沒有引起任何異議。劉邦黑著一張臉沉默無語;建成侯莫測高深地望著靈芝;呂翠兒則黑著一張臉,咬牙切齒默不作聲。
靜了片刻,劉邦對面色蒼白的靈芝揮揮手,不耐地說:“你去吧。”
靈芝不解地看看張良,他明白她的困惑,淡淡地說:“救人命者,視同再生父母,你的命是我給的,所有以後你得聽我的話,好好保住小命。”
靈芝明白了,這又是一個古人習俗,於是欣然跟著他轉向門口。
突然,頭皮刺痛,滿頭秀髮彷彿被鐵鉤子掛住,她痛得往後跌倒。
數聲驚喝參差響起,壓住了“狐貍精”、“賤人”之類的咒罵。
靈芝前一秒還躺在呂翠兒的腳下,下一秒已經安全地落在張良的雙臂間。
“你還好嗎?”他焦慮地問。
不好!她一點都不好!
她眼淚汪汪,頭皮痛得說不出話。視線模糊地看了看在建成侯手裡又跳又叫的呂翠兒,再摸摸頭,想確定頭髮是否還在。
張良陰沉著臉,撥開她的頭髮,快速看了看後,將她推給門外站著的張虛谷,厲聲說:“帶她回房間,保護她!”
剛被釋放的張虛谷立刻將靈芝帶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