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表情有些茫然:“這是查家派來守在門外的婆子傳進來的,應該是查小姐準備的吧?送東西的婆子說,是外頭聽說世子爺想吃烙餅,生怕只有一樣點心太簡陋了,特地添兩樣給世子爺開胃的。”
朱景深聽了她的話,表情有些怪異:“查家那個丫頭……會做這種事?我以為她那個性子,聽說我想吃烙餅,只會嫌我給人添麻煩呢說不定還會暗地里咒我吃餅被噎著”
侍女聞言,倒是有話說了:“世子爺,不是奴婢多事,您也太胡鬧了些。明明查夫人待您那么好,您心里也愿意跟她一家子親近的,為何偏偏要做出這副惹人厭的模樣來,把人逼得疏遠了呢?您又是撒潑又是討要些別人沒有的東西,要不然就是調戲丫頭媳婦,如今外頭的人不知怎么說您呢您明明不是那樣的人,何苦把自己的名聲給糟蹋了?”
朱景深不以為然:“我若不是如此行事,宮里那幾位能這么放心?指不定什么時候我就一病不起了呢”他隨手掀開食盒蓋子,捏起一個包子一掰,發現里頭居然是玫瑰餡兒的,而且包子還帶著微微的熱氣,心下不由得一動。
他確實說過想要吃新鮮的玫瑰膏子開胃,但那是認準了查玥拿不出來又會火冒三丈才那樣說的,沒想到查家人居然送了相似的替代品來,而且還是熱的,實在不象是查玥那個粗心大意的丫頭會做的事……難道說他胡鬧的程度還是太小了?可他能想到的法子都試過了,總不能真調戲到查玥身上去吧?查夫人會恨死他的……
他在這里胡思亂想著,侍女卻一邊倒了熱茶來,一邊埋怨說:“就算是要裝胡鬧自污名聲,也沒必要得罪查家……王妃娘家早就敗落了,除了查家,您又還有幾個可以來往的親戚?”
朱景深白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查將軍是掌兵的,他家里人跟我一個藩王世子混一起,有什么好處?查夫人最是爛好人,不忍心見我一個人孤苦零丁住在宮里,時不時打聽我的消息,他家就沒人長了心眼,居然也不知道勸一勸。若不讓她自個兒疏遠了我,他家只有吃虧的份如果查玥他們兄妹幾個不是那等粗心大意沒心計的人物,我何苦操這個心?”說罷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只是吩咐那侍女:“奶娘呢?方才她在外頭,可曾看見送東西來的是誰?不會真是查玥叫人送來的吧?”若真是她,那他就得再想想法子才行了……
侍女嘟著嘴出門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個穿著青緞子長比甲、醬紫色裙子的婆子進來,正是康王世子的奶娘。那奶娘顯然已經聽說了朱景深的問話,便答道:“我方才在外頭,看見一位小姐將食盒交給了守門的查家婆子,那并不是查家的小姐。我進莊子時特地留意過,應該是受查小姐邀請來的小姐們中間的一位,好象是姓顧。她在門外將食盒交給婆子,只說是查小姐聽說世子爺要吃烙餅,擔心東西太簡陋了,便添了兩樣點心來給世子爺開胃。她說完就走了,并未多留意院子里的情形。當時王永泰正預備進屋,她即便瞧見了,也不會看出什么端倪來的。”
朱景深眉頭一皺,姓顧?若說是查玥這回邀請的女客,他倒是事先調查過的,只有一位姓顧,說起來也不是陌生人,顧侍郎的遠房堂侄女,顧九小姐,上回在路王府茶會時,無意中將東陽侯府千金、未來的太子妃杜淵如救出鄭家圈套的那個少女……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原來是她?那倒沒什么出奇的,這個似乎就是個好管閑事的濫好人”低頭吃了一口包子,玫瑰餡十分香甜。他其實并不十分喜歡這種味道,不過餓了半日肚子,身上又受了傷,有熱食下肚,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的。
他忽然頓住手中的動作,猛然抬起頭來:“那個顧小姐真的沒留意院子里的情形?她有沒有說自己是誰?她說是替查玥送東西來,外頭的婆子就信了?她是否還問了別的話?”
奶娘愣了一愣,細心一回想,便搖頭道:“我只在外頭看見她跟守門的婆子說了兩句話便走了,臨走前掃視過院里一眼,但沒多加停留。我當時……正留意王永泰,見她走了,也沒多留心。世子爺,可是有什么不妥當之處?”
朱景深沉吟片刻,遲疑地搖了搖頭。也許是他多心了,雖說上回在路王府花園內,他曾親耳聽見這位顧九小姐對著杜淵如抽絲剝繭,將一件不易察覺的陰謀一點一點地展露開來,既洗脫了顧家的嫌疑,又考慮到顧家的立場,沒有說死了鄭麗君就是罪魁禍首,留下了轉寰的余地。雖說她之所以會這么做,也有幾分私心在,但以她的年紀,能做到這一步,顯然是個沉著冷靜又行事謹慎的人,不是個可以隨意糊弄的對象。
他之所以又是摔馬又是無理取鬧,把查玥氣走,就是為了讓自己能遠離查家人的視線,得到一點喘息的空間,在保證查家人不受懷疑的前提下,接見王府僅剩的幾名親信管事。他可是早早探聽過,確定查玥帶著所有客人都往后莊去了,門口那幾個查家家人,又都是木訥性子沒什么心計的,方才放心叫王永泰進來。這一切能瞞過那位顧九小姐么?王永泰……其實并不是沒有破綻。他此行只有三兩日預備時間,并未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慢慢地吃完兩個包子,又喝了幾杯熱茶下去,朱景深開始覺得身上有了暖意,原本冰冷的手腳也不再發僵了。他長長地吁了口氣,開始覺得自己也許只是多心了,這回跟路王府那一次不同,那一次是鄭麗君派的人先露了餡,才叫顧九與杜淵如發現了端倪,今日顧九不過是看了幾眼,能看出什么來?她再聰慧,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且又長年長在鄉間,再精明也是有限的……
他還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只是尋機出來見一見屬下,查問幾樣秘密產業的出息,若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生出了滅口之心,說不定要惹出更多的麻煩來。顧九身份再不濟,也是侍郎府的侄女,又恰好救了杜家千金一命,若有個好歹,東陽侯府怕是會起疑心的……
再說,連素來與他親厚的查家,在他一番動作下,也放著他挨餓不管了,顧九會送吃食過來,也是一片好心,這樣難得的濫好人,他何必害了呢?
朱景深的神情越發緩和了,抬頭叫過侍女:“秋檀,待會兒還食盒回去時,向查家的人道謝,再向他們討點新鮮的兔子肉,要烤得嫩嫩的,還要一壇子上好的金華酒不要什么肥雞大鴨子,本世子爺已經吃膩了,選上好的羊羔肉,做了清湯底的火鍋送過來。這莊上不是有什么溫泉種的新鮮蔬菜瓜果么?都送過來吧”
秋檀一聽,便知道小主人又要胡鬧了,嘟著嘴抱怨說:“查小姐肯定又要惱了,您做什么非要惹她生氣呢?”
“秋檀世子爺怎么吩咐,你照做就是了,哪有這么多啰嗦?”奶娘罵了女兒幾句,又向朱景深賠不是,“世子爺,都是我寵壞了這丫頭……”
“沒事”朱景深一擺手,苦笑道,“你們跟我情份不一樣,除了你倆,還有誰肯在我面前說這些話?”說罷又正色對秋檀道:“王永泰今兒只來了一回,送了賬簿來給我瞧,東西還在他那里呢,若是我不胡鬧了,查玥消了氣,說不定又想起我來,念著小時候的情份,少不得又要回來問起我的事。再者,那位顧小姐又是個好管閑事的,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又會送東西來?為免麻煩,咱們還是多提防些吧”
奶娘肅然應了,又瞪了女兒一眼,秋檀訕訕地,扭扭捏捏地送了李家那瓶藥上來:“世子爺,再擦一些吧?您方才都把涂的藥給弄掉了……”
朱景深知道她這是賠罪的意思,溫溫一笑,將藥瓶輕輕推開:“用不著,我寧可這傷好得慢些,等回去了,皇上皇后問起來,我也有理由為自己在查家莊子上小住開脫。你放心,胡鬧的人是我,惹禍的人也是我,查玥頂多就是挨一頓排頭,不會吃大虧的。她那樣粗心大意的性子,挨一回教訓也是好的,省得總是不長心眼……”
文怡在側院等到查玥等人回來的時候,便聽到康王世子那頭又提了要求,這要求其實也不算很過份,她們一眾做客的人,都能吃上這樣的菜式,只是查玥又發了火:“他正受著傷呢,吃什么金華酒?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真當自個兒是鐵打的么?他分明是存心的,想著把傷拖久些,好讓我回城后挨娘的訓,挨皇后娘娘的訓呢他休想”她幾乎是暴跳如雷,在眾人好生勸慰下,方才稍稍熄了火氣,只讓人把烤兔肉和羊羔火鍋與幾樣蔬菜送過去,卻仍舊不停地抱怨著。
阮孟萱看得好笑,便說她:“你雖生氣,該給的東西卻也沒少給。其實你心地軟著呢,我們冷眼瞧著,倒覺得你跟他象是前世結的冤家”
查玥一瞪眼:“哪個跟他是冤家?我恨不得從沒認識過他呢”但回轉身,卻又問起莊頭,附近是否還有別的大夫,醫術好的,可以請來看診。文怡等人都看得好笑。
不過查玥先前派來引路的那個丫頭卻在晚飯前悄悄找到文怡,帶著幾分抱怨對她道:“顧小姐是不是送了點心去主院?那邊派人來道謝呢,卻又添了許多要求,不然小姐也不會生氣了。如今小姐吩咐了丫頭媳婦送東西過去,卻沒人肯攬下這趟差事,結果落到了奴婢頭上。”
文怡先前對她也有幾分不滿,淡淡地問:“這又有什么?不過送到院子門口去罷了,又有什么難的?”
那丫頭咬了咬下唇:“顧小姐不知,那位世子爺……最愛動手動腳了您別瞧他年紀輕輕,手腳可不規矩得很呢”
居然有這種事?文怡忙問:“那你方才去送東西時,他可曾……”
那丫頭一愣,低下頭有些扭捏:“那倒沒有……”她只送到門口,連那個世子的面都沒見著呢。
文怡眉頭一皺:“他從前對你動過手腳?”
那丫頭把頭垂得更低了:“沒……不過人人都這么說……”
文怡忍住氣,嘴里沒說什么,但心里卻很是不高興:既然人家沒動手,你這丫頭又在抱怨什么呢?
她還記得在路王府遇到的那個少年,還未變聲,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養在宮里,連原本是親戚的查家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雖胡鬧了些,也沒道理要承受這些吧?想當初,那位東平王世子朱景誠,幾時受過這樣的待遇?查玥與康王世子自幼相識,又是將軍千金的身份,她拿喬還有些資本,她身邊的丫頭,又有什么資格輕視一個宗室少年?
文怡自己就是孤女,無父無母,從小沒少受人輕視欺凌,因此最是見不得孤兒受人輕忽。她腦子里對康王世子的印象,還停留在路王府驚鴻一瞥的那個清瘦少年身上,便是知道他愛胡鬧,也覺得只是小孩子家任性,無傷大雅的,因此見了這丫頭如此行事,便認定是查家侍女仗著主人家的縱容,怠慢客人了。她不是查家人,也不想去替人家管教仆從,只是淡淡說了幾句話,便把人打發走了,心里卻隱隱有了個念頭,不想跟查玥深交下去。
查玥雖是個爽利的性子,但她做的一些事,不是爽利兩個字,便能掩蓋過去的……
吃過晚飯,眾女為了避開康王世子,都集合到后莊的院子去了,連過夜的地方也轉移到了這里。阮家姐妹拉著龍靈與李春熙去泡溫泉,文怡便趁著后莊無人,慢慢地散著步。冬葵陪在她身邊侍候,不知為何,格外沉默。
走了一會兒,文怡見四下無人,忍不住問她:“可是因為聽說康王世子也在莊子上的緣故?”
冬葵嚇了一跳,繼而臉一紅,低下頭去:“奴婢……只是有些想家了……”
文怡暗嘆一聲,知道冬葵心結難解,便道:“世子只在前頭主院歇息,你待在屋子里,別去見他就是。前事已往,你要多為你家人著想?!?
冬葵默然,半晌才哽咽道:“奴婢明白……”
文怡心里也不好受,然而,四年前冬葵舊主人家遭禍時,康王世子才多大年紀呢?事情非他主導,但冬葵一家也是無辜,誰是誰非還真是說不清楚……
一陣冷風傳來,文怡打了個冷戰:“風大了,我們先回去吧。”冬葵有些遲疑:“奴婢……想在外頭多待一會兒……”文怡看著她紅腫的眼眸,暗嘆一聲,點了點頭:“不要待得太晚了,雖然這里無人,畢竟是在別人家里?!比缓蟊戕D身朝著不遠處的燈籠走去。
進了門,她轉向自己暫住的小院的方向,卻忽然發現眼前一晃,黑影一閃而過,她嚇了一跳,正要驚呼,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她立時愣住了。
(遲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