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深驚訝地看著聯袂而來的柳東行與顧文怡,心里隱隱有幾分欣喜。因為柳東行在場,他不敢做得太明顯,一舉一動都是依禮行事的,只是忍不住悄悄打量文怡幾眼,看著她的好氣色,心中為她高興之余,又難免生出幾絲酸澀。
而這幾絲酸澀在他聽到文怡的來意后,便成倍成倍地瘋長了。
“夏姨娘胡言亂語,我已經處置了,也跟柳將軍把話說明白了。”他看了看柳東行,“還有什么事是需要說清楚的呢?柳將軍,你若心存疑慮,大可與我直說,實在不必驚動尊夫人。”
柳東行沒有吭聲,只是微微笑著,文怡則正色道:“外子本來也覺得無需前來,只是小婦人心里卻不這么想。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那位夏姨娘是怎么會生出那等荒唐念頭的呢?少不得要追究一番,若事情全是她一個引起的,處置了她倒也罷了,萬一還有別人在嚼舌,處置了她一個,也沒法防止流言外泄。到時候,小婦人名聲受損事小,就怕壞了康國公的名聲,那豈不是小婦人夫妻疏忽的罪過?”
朱景深聽得心中隱隱刺痛,臉色有些蒼白:“柳夫人……言重了,我已經問過了,是她胡編亂造的,自以為得計,還不曾外傳,她身邊的人我也處置了,倘若再有人生事,柳將軍與夫人便是取了我的性命,我也無怨。”
“國公爺言重了。”文怡并未被他的話感動,“小婦人從前雖與國公爺見過幾面,但自認從未有過失禮之舉,夏姨娘為何會生出那種念頭呢?想來其中必有誤會吧?因此小婦人特地請外子陪同前來,是想與國公爺將事情分說明白,免得再有人誤會了。”
誤會?朱景深的臉色又白了些:“哪兒有什么誤會?原是……原是我當年少不經事時的一點荒唐想頭罷了。”
“那國公爺又怎會生出那等想頭呢?”文怡移開了視線,不想去看他的臉色,“小婦人頭一回見國公爺,是在查家城外的莊子上,當時還有查、阮、龍、李等好幾戶人家的小姐同行,因國公爺受了傷,又與查家小姐起了口角,查家小姐一時惱了,便賭氣不讓人送吃食給國公爺。小婦人那時與查家小姐交好,擔心她如此任性,會給她家帶來麻煩。國公爺好歹也是宗室貴胄,又在宮中養大,深受皇后娘娘疼愛,在莊子上受傷,查家已經理虧了,若再怠慢貴人,豈不是惹禍上身?因此小婦人便以查家人的名義,悄悄請婆子送了些吃食給國公爺。國公爺可還記得?”
朱景深怔了怔,看了柳東行一眼。柳東行神色不動。他知道妻子與朱景深相識的經過,卻從沒聽過這么詳細的描述。
這正是文怡的用意。朱景深對她是真有情也好,假有情也罷,已經注定成不了氣候了。雖說皇家有意留他做個活招牌,但也不可能容他掌握權勢,因此他就算對她夫妻二人懷恨在心,也不會對柳東行有實質上的傷害,即便是將謠言傳得到處都是,她也可以使計讓外人懷疑,是因為柳東行制止了康王府的逆謀,才招來了朱景深的惡意中傷,那對后者的傷害更大,針對她的一點閑言碎語,反而不算什么了。然而,柳東行是知道朱景深想法的,若是對往事不清不楚,說不定會留根刺在心里,總有一天會發作出來。文慧的做法讓文怡得到了啟示,覺得趁著眼下的好時機,把事情說開了,又有朱景深做見證,正好讓柳東行知道,她與朱景深之間是絕無半點私情的,叫他自個兒將那根刺拔了。
朱景深看著文怡的雙眼,隱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中酸澀更甚:“記得,怎會不記得呢?我也不瞞你,其實……我那時是故意氣查玥的。查家夫人憐我幼失怙持,對我多有照應,可查將軍是帶兵的,怎能跟我一個藩子世子來往密切?若是遭到皇家忌諱,豈不是我害了他家?因此我只要遇到機會,就會想辦法胡鬧一番,好引得他家疏遠我。我那時候……萬萬想不到查玥還會命人送吃食來給我的。”
文怡一怔,不知是該后悔還是嘆息,若她早知道康王世子就是前世刺她一劍的人,若她早知道康王世子是故意惹惱查玥……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了。
柳東行輕輕握了握妻子的手,正色對朱景深道:“拙荊也是幼失怙持,只與祖母相依為命,從小沒少受苦,因此看到有人同病相憐,總是忍不住伸出援手。她當時不知道國公爺的用意,因此才會多管閑事,但我想她即便是知道了,也會不忍心的。”
因為同病相憐,才會伸手相助嗎?朱景深只覺得自己越來越難受了。
文怡卻欣喜于柳東行的助言,連忙打鐵趁熱:“我確實是有那樣的想法,無論如何,國公爺那時候都已經受了傷,便是說話做事再叫人生氣,旁人也該讓你三分才是。不想國公爺會因此記了小婦人的好,過后還提醒小婦人當心別人暗算,小婦人當時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
朱景深淡淡地道:“太子妃在路王府差點兒遇險,當時我就在旁,知道你與她交好,我提醒你,不過是因為厭惡鄭家女兒,不希望她奸計得逞罷了。柳夫人也不必感激我的提醒,當時你不是還送了我傷藥么?就當是謝禮好了。”
文怡低下頭:“可是后來國公爺又提醒了我一回,就是路王府賞花宴那次,雖說當日家姐仍舊中了鄭家小姐的算計,但國公爺歸還手串,卻為家姐避了更大的禍事。小婦人心里自當感激。”
朱景深咬咬唇,眼圈有些發紅:“那次是順手而已……我只知道鄭家小姐在算計人,卻不知道是怎么算計的,沒能幫上忙,真對不住。”
“國公爺言重了。”文怡道,“您一片好意,小婦人卻不知好歹,對國公爺派來的使者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國公爺勿怪。”
朱景深輕笑:“秋檀那丫頭,向來迷迷糊糊的,大禍小禍沒少闖,我都替她捏了一把汗,只是那時候我身邊沒幾個信得過的人,只好繼續用她。柳夫人曾有過失禮之舉么?我只記得秋檀十分高興,至今還將你賞她的鐲子當寶貝收起來呢。”
文怡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幾次遇見,她能留做把柄的,也就是那次賞給秋檀的鐲子了。既然朱景深愿意當著柳東行的面說開,今后想必不會再有后患。
接下來便是最要緊的一件事了,文怡小心地看了朱景深一眼:“小婦人指的不是那一回,而是后來秋檀在武德廟里遇見小婦人,卻叫小婦人訓斥了幾句那一回。說來倒叫國公爺笑話了,小婦人當時還以為她假托送信的名義,說了許多荒唐之言,故意戲弄于我,一時氣惱,便口不擇言。其實國公爺并沒有那個意思吧?其中必定有誤會,還請國公爺勿怪才是。”
朱景深苦笑,那當然不是秋檀編造的謊言,只是事到如今,再作澄清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道:“柳夫人,當時是我糊涂了,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秋檀不懂事,也糊里糊涂地照我的吩咐行事,這事兒與她不相干,都是我的錯。柳將軍與夫人要怪,就怪我吧。只是那念頭雖荒唐,我卻是不曾后悔的。我自小在宮中受了無數白眼,因為心有疑慮,即便有人待我親善,我也要想盡辦法惹惱了,疏遠了。唯有柳夫人,雖與我未曾相識,卻一再出手助我。還有一件事,柳夫人大概也忘了吧?東陽侯府請客,我在侯府門前被人羞辱,事后東陽侯世子卻親自向我道歉,我知道,這是柳夫人向太子妃進言,東陽侯家才會這么做的。太子妃進宮后,我的處境也好了許多。我雖年輕荒唐,卻不是不知好歹的,又怎會忘了夫人的恩典?”
朱景深轉向柳東行:“不瞞柳將軍,我那時將柳夫人當成是仙子一般,聽說她定了親事,夫婿卻十分不堪,心里為她叫屈,便暗中命人留意將軍的消息,不想一時疏忽,叫太子爺發現了。太子爺疑心我要圖謀不軌,我慌亂之下便將事情坦白相告,不想反害得將軍上了戰場,幾乎遇險。我那時候心里也有幾分妄念,以為將軍若一去不返,柳夫人便能擺脫這樁不如意的親事了,后來聽說柳夫人堅持出嫁,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柳東行微微一笑:“末將倒要感謝國公爺,若非國公爺舉薦,只怕末將到如今還在熬資格呢,又怎能有機會為國征戰,殺敵立功呢?”
朱景深勉強笑笑:“那是將軍英勇,怎會是我的功勞?我幾乎害了將軍,也害了夫人,心中每每想起,便忍不住冒冷汗。”
文怡放緩了神色:“國公爺既知后悔,還請日后行事謹慎些才好。小婦人當日無論是相助還是進言,都不過是無心的,并無深意,能得國公爺記掛,實在惶恐。即便小婦人對國公爺曾有過幾分善意,國公爺也已經報答了,實在不必再提起。”
朱景深淡淡地道:“哪里有這個道理?柳夫人如今又幫了我的大忙,柳將軍更是救了我的性命,我若將此大恩忘卻,豈不成了畜牲?”
文怡聞言眉頭一皺,正要說話,便看見朱景深朝自己深鞠一躬,口稱:“還請姐姐不要因兄弟曾經的無禮之處,便疏遠了兄弟才是。”她不由得一怔。姐姐?
柳東行眉梢一挑:“國公爺此言何意?”
朱景深直起身笑了笑:“我是父母長子,并無兄姐,在宮中孤寂之時,總想著若有一位姐姐就好了,她必會處處關懷我的衣食,當我做錯事時,也會厲聲指點。想來柳夫人所做的不就是姐姐會做的事么?還請姐姐不要嫌棄兄弟。”
朱景深身份敏感,柳東行又正好駐守康南,若是文怡與前者認了姐弟,反而不好。文怡正要回絕,朱景深又忽然笑道:“我又糊涂了,非親非故的,我又是個討人嫌的,若是認了夫人做姐姐,豈不是連累了姐夫?將軍夫人勿怪,只當我胡說就是。”頓了頓,“不過我對夫人的敬意是不會稍減半分的。”
這是……避嫌的意思么?文怡拿不準。柳東行卻笑著說:“國公爺抬舉,原是末將夫妻的福氣。不過是說笑罷了,末將自然不會見怪。”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朱景深心中難受,不想在文怡面前失態,便勉強笑道:“時候不早了,將軍還是早些送夫人回去吧。”
柳東行便順勢起身:“說得也是,天色已經不早了。”伸手攙了文怡一把。
夫妻倆告辭了,朱景深殷勤地送出門來,正是一片賓主和樂之際,忽然聽得內院方向傳來一聲女子尖叫,一個頭發凌亂、衣著狼狽的女子闖了出來,惡狠狠地盯著文怡與東行,嘶啞著聲音道:“不許走!給我把話說清楚!”
“放肆!”朱景深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丫頭是怎么看人的?!居然將瘋子放出來?!”
“我沒瘋!”那女子瘋狂地大叫,“國公爺,我是你最寵愛的未馨啊!你不是很寵愛我嗎?!為什么……我也是為了國公爺,才會這么做的,為什么你要把我關起來?!還說我得了瘋病會傳人,不許我出屋子……是不是紫瀠那丫頭說我的壞話了?!我身邊四個丫頭,除了她被調到你身邊,其他全都被國公爺打殺了,一定是她使了壞!背主的東西,不得好死!”
“誰背了主?!她又背了哪個主?!”朱景深冷笑,“我才是她的主,你以為自己是誰?!”說完又罵下人:“趕緊把她嘴堵上!”
丫頭婆子連忙上來堵夏姨娘的嘴,后者卻掙扎著要逃開束縛,又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盯向文怡:“是你吧?就是你吧?!國公爺會生我的氣,都是因為你!哼,什么好東西,你也不過是個……”話未說完,便雙眼圓瞪,整個人僵住了。
朱景深不知幾時從腰間抽出了一把軟劍,一劍捅入夏姨娘的腹部,干凈利落地,再次抽了出來。
夏姨娘瞪大著眼,緩緩滑落地面,雙眼瞬間失去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