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說起話來,總是很小心的。
他本就不是一個隨便說話的人。
所以,吳德對我說過的每句話,我都會認真的聽,然后認真的在心里,記下來。
吳德,提到了“他”——我的父親,鐘義。
吳德說,我交給他的三件事情,他做的很用心,也很欣慰。
用心,是應該的。
欣慰,卻是替我的父親,而感到欣慰。
他說,如果父親在天有靈的話,應該非常的驕傲。
因為他的兒子,并不是一個愛財的人,并不是一個貪圖奢華的人。
鐘義,也就是我的父親,他一定不會想到,我會用他給我留下的錢,去做這樣三件事情。
一件是為祖先光耀陵墓,一件是為古廟重填磚瓦,一件是捐款給甌江孤兒院。
這三件事情,哪一件都是功德無量的善事。
所以,我的父親,鐘義,他感到非常的欣慰。
只不過,這份欣慰,卻是吳德的欣慰。
吳德對我說,他去做這樣的三件事情,自己也會沾了我的光,也會為自己積德,他還要謝謝我。
吳德的腿是跛的,但是他做起事情來,卻一點都不跛。
他的動作很快,這三件事情,已經做好了兩件。
祖先的陵墓,已經在重修之中,工匠和材料,已經都就位了。
吳德親自監工,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用不了兩個月,半山腰上的鐘家陵園,就會為之一新。
另一件做好的事情,是捐款給甌江孤兒院。
錢被分成了三等分,其中的一份,他已經以我的名義,公開捐給甌江孤兒院了。
其實,我沒有想過要以公開的形勢去捐款,但是他卻已經那樣做了。
院方,還記得我,還記得那個在海邊慢慢長大的孩子——鐘三郎。
所以,他們準備以我的名字命名一座樓,一座用我的錢,新蓋的樓——三郎公寓。
這個三郎公寓,將給甌江孤兒院里,同我一樣的孩子們,更好更舒適的房間。
這件事情,讓我,也很欣慰。
——一共三件事情,完成了兩件,卻還有一件,沒有完成。
重修古廟。
據吳德講,他已經找過古廟之中的負責人,她是一位尼姑。
我想,我也認得那位尼姑。
我記得,她溫柔的說話,溫柔的走路,甚至溫柔的念誦佛經。
我還記得,她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緣盡緣來本無緣,人生人死由天裁,上下兩路勿要走,人間正道心自開。
這句話,我深深記住,只是仍然沒有讀懂而已。
——古廟,不能重修,原因,卻是那位尼姑。
尼姑也不是不希望古廟重修,只不過,她不希望用我的錢來重修。
至于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吳德卻沒有對我說。
不過,那個尼姑,確實有些古怪得很。
吳德答應我,他會再去試試看,希望接下來的事情,會順利一些。
——一個人的睡眠,如果總是不能得到滿足的話,那這個人,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
我,就是一個缺少睡眠的人。
所以,也許我,總會產生些奇怪的幻覺。
昏暗的光線,從窗子外照射進來,卻無法將辦公室的房間照亮。
外邊依然下著雨,冰冷的空氣,冰冷的雨。
辦公桌前,是沉沉欲睡的我,白天,我總是無事可做。
一支煙,點燃,深深的吸上一口,仿佛整個白天的工作,就只是在寂寞中吸煙。
我已經兩天沒有見過張主任了。
自從那天早晨,他慌忙的沖下負一層的停尸間,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煙,徐徐上升,房間里沒有一絲的風。
它慢慢飄動,慢慢分散,最終,便融化在高高的屋頂上。
我正看著吐出的煙,耳邊卻突然有人輕輕的說話。
“三郎,也給我一支煙吧。”
這是幻覺嗎?
不,這不是幻覺。
一個著便裝的男人,一個胸前掛著身份牌的男人,一個肥胖而又蒼白的男人。
他就在我的身旁,我卻不知道他何時走進來的。
我沉默著,只是把煙盒遞給他,遞給段匈,段警長。
“怎么?今天很清閑?”
他點燃一支煙,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沒話找話的說著話。
“嗯。”
我只是點點頭,連看也不想去看他一眼。
他卻又吸了口煙,然后自顧自的找了一張椅子,倒著坐了下去。
他抱著椅背,忽然神秘的對我說道:“你聽說了嗎?”
我這才忍不住說道:“聽說什么?”
“那些肉塊的事情。”
“肉塊?”
“對,你還記得那家鬼街的飯店嗎?”
我這才想了起來,他說的,是那些白白的人肉塊。
“嗯,記得,怎么了?”
他輕輕的吸著煙,然后輕描淡寫的說道:“那些肉塊,都是人肉。”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可是,還有些你不知道的。”
我沉默著,看著他,不想再繼續問下去。
他卻自己接著說道:“經過市局檢驗科的檢測,那些肉塊,每一塊,都來自一個不同的人。”
“已經確定了?”
我捻滅了手中的煙,看著他。
“嗯,確定了,一共204塊,來自于204個人,而且,都是女人。”
不等我說話,他又接著說道:“對204塊人肉進行DNA分析,可不是一件小事情,這兩天,你們的張主任,也陪在市局的化驗室里,真的是太辛苦了。”
他雖然嘴上說著“辛苦”兩個字,但我卻看不出他真的關心張主任的“辛苦”。
那也只不過是他嘴上說說的“辛苦”而已。
一支煙,我又再次點燃了一支煙,深深的吸入幾口,才努力吐出來。
“段警長,你是說,有204個女人……”
他仍然抱著椅背,點點頭,說道:“應該是吧。”
我沉思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如果真的是204個女人遇害,那這件案子,真的會驚動整個世界的。
“只不過……”
他又打破寧靜,接著說道:“只不過現在只能判斷,這204塊肉,的確來自于204個女人,但是卻不能說明,就一定有204個女人遇害。”
為什么?
我看著他,卻沒有問出口。
但是他,卻已經回答道:“原因嘛,很簡單,204具尸體沒有被發現,甚至沒有過這么大數目的人口失蹤案,所以,不好說啊。”
的確,段匈說的,很有道理。
204塊肉,雖然都是人的,都是女人的,但是,也許是來自于204具自然死亡的尸體。
作案的人,也許是在殯儀館中的女尸上,切下肉塊,然后烹熟放在一起的。
所以,現在還不好說,這就一定是一起瘋狂的兇殺案。
“不過……”
段警長的說話方式,總是斷斷續續,他果然是一位老道的警長,總是會選擇最佳的時機,說出最佳的話。
我再次驚訝的看著他,希望他把話繼續講下去。
“不過,你還記那個黑色的沙發嗎?”
黑色的沙發……
我又怎么可能忘記?
“不,我不記得了。”
我卻做了否定的回答,原因,我不想再回憶那件事情。
“哼……”
段匈去“哼”了一聲,笑了,笑聲卻是那樣刺耳,充滿了嘲諷。
他明明知道我記得,卻還要問我那樣的問題。
我發現,我真的不喜歡他。
我沉默著,他卻接著說道:“那個黑色的沙發里,不是也有兩百多個女人的頭發嗎?”
“你是說……”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點著頭說道:“對,那些頭發上的頭皮組織,也被我全部送檢到市局去了,結果……”
他說著話,又拿起我的煙盒,抽出了一支煙,點燃,深深吸入一口,才接著說道:“結果,不出我的意料……”
——他,段匈,段警長,的確是一位很厲害的警長。
我雖然不喜歡他,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
——夜,再次來臨,雨,依然下著。
那間街角的酒吧,生意一直都冷冷清清,但卻一直都開在那里。
酒保從來都是那個笑呵呵的男孩,他歲數不大,調出的酒,卻很有味道。
“你認識那個酒保嗎?”
桌子對面,一個肥胖而又蒼白的男人,忽然這樣問道。
我叼著一支煙,輕輕的點了點頭,卻依然沉默著。
“他叫什么?”
對面的男人,依然不休不饒。
我吸了一口煙,然后用手指夾住煙嘴,輕輕的搖了搖頭。
“你不是說你認識那個酒保嗎?”
他肥胖的臉上,閃過一絲焦慮,那是一種他的典型的表情。
這個表情,注定他只能是一位多疑的警長。
“段警長,今晚是你請我喝酒,可是我們到現在為止,卻連一瓶酒也沒有喝光……”
他剛想說些什么,我卻接著說道:“但是,你卻已經問了我83個問題,你真的覺得……這樣合適嗎?”
我顯然有些無奈。
段警長坐在我的對面,他忽然笑了。
但是這次的笑容里,卻帶著一種輕松。
“三郎啊三郎……”
他依然微笑著接著說道:“你總得理解我一下,我這是職業病,我有時候,甚至對我的老婆,也這樣說話的。”
“我現在開始理解了……”
“那我可得謝謝你。”
“不用謝,我話還沒有說完,我現在開始理解了,卻是理解你的老婆了。”
一秒鐘的沉默,然后是爽快的大笑。
他甚至連眼淚也都笑了出來。
“三郎,沒想到,你還會開這樣的玩笑。”
“你想不到的事情,還很多,所以,你又何必要每天難為自己呢?”
他也深深吸入一口煙,點頭,嘆氣,承認,說道:“是啊,我的工作,好像就是每天都要難為自己一下,如果不這樣,我恐怕連覺都睡不好了。”
是啊,至少,你還可以睡覺。
可是我呢?
“來,三郎!”
他突然舉起杯子,說道:“為了我們的狗/屁工作,我們干了!”
兩個男人,兩杯酒,一飲而盡,兩支煙,燃著。
一瓶酒,終于喝光了,話卻沒有說完。
“三郎,你是說,那一晚,你和他,就在這間酒吧喝酒?”
“嗯,是的。”
“也就是這張桌子?”
“對。”
“那他……”
“他就坐在你現在的這張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