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醒過來之後,她有半小時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連意識也出現了空白,她拼命地用腦子想她現在是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身邊有誰是她的親人。記憶猶如一匹會吼的麒麟,一爪一爪從夢的雲端碾過。她能聽到記憶的腳步,但卻聽不到它憤怒的號叫。等到四肢會活動了,她起身下牀,給自己衝了一杯牛奶,可剛喝了一口,就又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哇”的一聲,她翻江倒海地吐了個精光,連同隔夜的飯菜。
窗外冰冷的光線射進她的房間,她靜悄悄地坐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她用柔軟蒼白的手指緊緊拽著被子的一角往自己身上拖,企圖驅趕滿世界向她襲來的寒冷,彷彿拽著的就是記憶的麒麟,它有翅膀,它會騰飛,它會挾著無邊無盡的歲月和傷痛,將她帶到一個一個不真實的日子裡去。在這些日子裡,她明亮的雙眼永遠流不完河水一樣清澈的淚水,她的哭泣是世界上最悲慘的哭泣……
粟麥今年二十六歲,但看起來好像只有十**歲。除了皮膚白淨細膩,身材精緻苗條,再就是容貌清純可人。她是這個鎮上土生土長的苗家女兒,因爲從小生得美麗,很多小青年在她十三四歲便來騷擾,在鎮小學當音樂教師的寡母很是煩悶,一氣之下遂按傳統方式將年僅十七歲的女兒嫁給了在農業銀行烏宿營業所工作的易非。婚後不到三年,易非當上了營業所主任,有錢有權好辦事,他輕而易舉補辦了當年沒辦成的結婚證和準生證。
婚後第二年,粟麥難產大出血,夢寐以求的女兒在她昏迷時夭折了,產後身體的虛弱加上精神上的打擊,讓她患上產後憂鬱癥,好幾年都沒有恢復元氣。爲了從根本上醫好她的憂鬱癥,易非通過關係將粟麥送進了寶靈市高等醫專讀了四年護理專業,畢業後粟麥本可以留在寶靈市任何一家醫院當護士,然而她卻因爲不喜歡做護士而放棄了這份職業,回家繼續做專職太太。她喜歡看書寫文章,一心一意想當作家,再不濟,也要當個自由撰稿人。
那次流產對身體造成的傷害是致命的,醫生說她的身體狀況較長一段時間內不適合再孕育了。也是從孩子夭折和粟麥患病期間開始,易非漸漸對生活和婚姻失去了信心,變得一天比一天冷漠。尤其是這個冬天,粟麥記憶中每個日子都是冷酷的。老天雖然一場雪都沒有下過,但卻無比陰冷,漫長得就像她生命度過的所有時光。
想到這裡,粟麥的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來。白花花的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那是多麼悽苦,多麼無助,然而卻又多麼深情的一雙湘西水鄉女子的眼睛啊,它在燈光下漫出的水蒸氣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凝結成晶亮的水珠,久久不化地裹在她濃濃的睫毛和眼影之中,比高空中的寒星冷月還要悽迷動人。
燈光之下,她看見了那半塊磚頭。
昨天夜裡,粟麥用半塊磚頭擊退了二茨的進攻,捍衛了自己的尊嚴,而另半塊磚頭卻被她一直拿回了家。
她把磚頭放在最顯眼的矮櫃上,和一束插瓶的絹花擺在一起,使那些靜物在光線幽暗處顯得詭異而又驚悚。
她一直盯著這塊臨時成爲砸人工具的磚頭看了很久,昨晚的事讓她腦子沒有一刻停止過緊張的回憶和身體的戰慄。最後,她赤足下地,將那塊令人感到驚悚的磚頭從窗戶丟了出去。
直到這時粟麥才彷彿真正從夢中醒來,發現牀上的易非又不見了。她永遠弄不明白,易非爲什麼總是夜不歸宿,或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去。對於丈夫的這種行爲她死也弄不明白。
昨天夜裡,她就是爲了尋找易非不幸遭遇民工二茨的,要不是那塊磚頭幫了忙,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想到這裡,她突然下意識披好大衣走出家門,想把那塊磚頭撿回來。外面的風太刺骨了,地上還結著一層薄薄的,白白亮亮的冰霜,她又折身返回,抓起一條針織毛線圍巾將頭和脖子裹住,只露出兩隻眼睛,走入掛霜的小鎮街巷。
小鎮靠水邊,不僅空氣溼潤而且一年四季多霧,冬季多霜。也許是河岸葦叢太冷的緣故,夜裡總有一羣羣野鴿子和水鳥飛到小鎮上來,在人家的屋檐下棲息。路燈裹在濃霧之中,使得一切景物暗淡如幢。
粟麥從這些鳥的身邊走過,覺得自己的丈夫也是這些鳥中的一員,每天都要離開自己冰冷的巢,在外面漂泊過夜。
粟麥在昏暗的路燈下尋找那塊磚頭,她記得那塊磚頭的模樣,右下角有個淺淺的手指窩,一定是做磚人留下的痕跡,但做磚的人怎麼也想不到這塊磚頭沒有用在該用的地方,而是被人拿來當成了自衛的武器。粟麥在路燈下轉悠,長長的影子在地上晃悠,那情形有些鬼魅。
就在粟麥彎腰撿起磚頭的那一刻,路燈突然熄了。與此同時,烏宿鎮派出所二樓某個窗口有個人影怔了一下,這個人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但他此刻沒看清粟麥撿起了什麼。
粟麥雙手捧著磚頭往回走。走了幾步,她回頭怪異地看了身後的小鎮一眼。
烏宿,這個美麗繁華的水鄉古鎮,已經伴隨粟麥度過了二十六個春秋,如今,它在她眼裡已經老了,真的老了。它滄桑的容顏宛如鑲嵌在她內心深處的墓碑,灰暗而又冰冷。還有,它總在夜深人靜發生不可預料的事情,這就更加說明它老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