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澈聞言一驚,不由自主看向齊越,只見他說過之后,便是低下頭去,淺淺抿了一口香茗,隨即坦然自若接受一桌人等的祝賀,對于她的注視,卻是視若無睹,毫不在意。
“早聞那水月國瀲滟公主美麗無雙,風華絕代,與王爺真是天作之合,王爺是有福之人,這回兩國聯姻,真是可喜可賀!”說話之人,正是貴妃柳如煙。
齊越俊臉含笑道:“多謝貴妃娘娘吉言,本王得此美眷,也是歡喜不已!”
齊愈想了下道:“這半時日,有些倉促了吧?這兩國之間因為戰事,紛爭不斷,你又是不辭而別,匆匆回京,對方必定是懷恨在心,這門親事,朕卻是有些擔心……”
齊越已是胸有成竹,略一抱拳,從容說道:“無妨,臣已經想好,先行修書一封,細述往日不敬之過,平息干戈,誠摯致歉,臣想,那皇帝陛下看在這一番誠意份上,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說罷,目光終于落在端木澈面上,劍眉微挑,俊目閃光,輕笑道:“公主殿下,你——不恭喜本王嗎?”
端木澈本是低頭看著那杯中茶葉,一雙瑩然大眼被那熱氣熏得波光猶生,氤氳難明,此時聽得問話,緩緩抬眼,看著對面之人,羽睫顫動幾下,忽而一笑,努力平聲道:“確是……金玉良緣,澈恭喜王爺了!”
齊愈哈哈大笑道:“今日真是喜上加喜,三喜盈門,朕實在是高興,來人,把酒水滿上,朕要與眾位愛卿不醉不歸!”
這一聲晚宴,氣氛熱烈非常,席間杯盞交錯,珠光寶氣與燭影燈火交相輝映,一派歌舞升平,歡聲鼎沸的景象。
若寰公主周歲,皇后信物已然有主,輔政王爺好事臨近,這喜事一件連著一件,整個殿堂都似要被歡聲笑語籠罩滿盈,皇帝齊愈龍顏大悅,輔政王齊越喜笑顏開,其間無數大臣官員過來敬酒,都是連連飲盡。
端木澈渾渾噩噩也是飲下幾杯,對于那席上菜肴卻是一箸未動,過不多時,便是推說身子不知,由秋月扶著,起身離席,外出透氣。
出了殿門,此時天色已然全黑,外間開闊處卻是燃起漫天花雨,原來是焰火表演開始,各色煙花從地上飛起,沖天而出,高懸半空,良久方散,抬眼望去,只見天上似繁星閃動,又似水波蕩漾,華美繁富,妙麗無方。
端木澈看得一時呆住,望著那流光溢彩的景象,忽然眼眶冰涼,怔怔落下淚來。
秋月吃了一驚,趕緊過來詢問:“公主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端木澈在面上抹了一把,擺手道:“我沒事……我只是……想起一件往事來……”衣衫輕薄,被那夜風一吹,不由身子輕顫一下,打個寒噤。
秋月見狀急道:“這里風大,公主還是進殿去吧,里面暖和又熱鬧,比在殿外舒服多了。”
端木澈輕輕搖頭道:“熱鬧是他們的,與我無關……”看她一臉擔憂的模樣,不禁輕聲道,“我沒事,在這里坐一下,你去把我的披風拿來吧。”
秋月應聲匆匆而去,端木澈走去欄桿處,憑欄而立,這秋風蕭瑟,夜露深重,涼意陣陣襲來,沒站理事會,空腹飲酒的害處,馬上就呈現出來,只覺胸間氣悶,胃中不住翻騰。
當下尋個僻靜處,蹲下身子,干嘔兩聲,忽然醒悟過來,不禁一陣氣苦,端木澈啊端木澈,這酒卻是因為何而飲,為誰而飲!
莫非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一時之間,覺得心疼難耐,頹然之極,也不管身份,一屁股坐了下來,斜斜靠上一根冰冷的殿柱,雙手抱膝,埋首下去,喃喃道:“怎么會……這樣……如何是好……”
也不知坐了多久,也許只一小會,也許很長時間,茫然之際,身上驀然一暖,似是有披風樣的物事覆在身上,也不抬頭,只低低道:“秋月,謝謝你,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呆一會……”
那人卻是沒有離開,反倒是俯微下來,漸漸靠近,柔聲道:“是醉了嗎?我送你回園休息,好不?”
熟悉的男子嗓音,又怎會聽錯,是他,竟是齊越!
他怎會出現在此處,如此隱蔽之所,都能被他找到,想必是尾隨而來,他,到底想做什么!
心中驚疑不定,抬起頭來,一把揮開他抻過來的雙手,勉強站起,身子輕輕一抖,那肩上披風頓時落在地上,調整下氣息,冷然道:“多謝王爺好意……在下受之不起……”
齊越笑了笑,瞥見她綿軟不支的身形,又過來相扶:“你醉了,來,我送你回去,看樣子,必須要喝些醒酒湯才行,不然明日該要頭痛了!”
端木澈衣袖揮舞,哈哈一笑,不住搖頭道:“我沒醉,這兩三杯灑,怎么會醉,我是高興,高興啊……”
頂上明月當空,萬里無云,映出一張滿目關切的俊顏:“你在高興什么?”
是啊,她在高興什么?
端木澈張了張嘴,喘一口氣,忽覺頭暈目眩,喉間咯咯作響,許是被那冷風所激,竟是彎下身子,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這席上并未吃什么東西,就只是喝了些酒,是以吐出來的并無他物,只是些酒水,到后來,口中發苦,連連干嘔,雖然滿目眼淚,卻是什么都吐不出來了。
“你……怎的如此不愛惜自己……”齊越一邊扶著她,一邊輕拍著她的背,見她安靜一些,便宜是舉袖拭去她嘴角的汁水穢物,那輕柔憐惜的動作,惹得她心頭一顫,迷蒙間,便是低叫出聲:“齊越……”
“嗯——”齊越輕輕摟住她,低聲應道:“我在這里,你想說什么?”
“我……”端木澈閉了眼睛,腦中昏昏,心神激蕩,正要說話,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聲聲輕喚:“公主,公主,你在哪里?皇上正在到處找尋公開……”
這一聲,卻如一個驚雷,在耳邊炸開,皇上……齊愈……
忽一咬牙,使出深奧力氣,一把將身上之人推開,退后幾大步,強自站定,喘息道:“方才失態……讓王爺見笑了……”
說著,朝著那發聲之所,用力喊道:“秋月,我在這里……”
再不看身旁之人,一步步走了過去,沒有回頭,自然看不到,那人挺直立于風中,若有所思,一雙眼眸深沉似夜。
被秋月扶著,慢慢走回殿去,堂前燈火輝煌,雖已夜深,卻是酒意方酣,樂聲最盛的時候,群臣已盡數散去,殿中只剩下天子家眷與血脈至親。
那主席首位,齊愈正坐立不安,面上已生煩躁,一見她過來,當即站起,又是著急,又是歡喜道:“澈兒,你去了哪里?朕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端木澈慢慢過去,解下身上披風,并不看席上眾人,只輕聲答道:“澈兒只是去外間吹了下風,陛下所說,是什么好消息?”
齊愈大笑一陣,伸手將她扶過來坐在身邊,喜不自禁道:“原說今日是三喜,不想還有一喜卻在路上,朕的心情實在是好得不得了!”
這親密動作,自然又是惹出一波又一波的忿悶目光,從那相牽的兩手,再轉到那發鬢的鳳珮,來回閃耀,游離不定。
端木澈也不理會,見齊愈興致高漲,忍住身上不適,懶懶問道:“陛下新說之喜,不知是什么?”
齊愈看著她,得意笑道:“前些日子,朕不是令吳風去得金耀各處城池張貼皇榜,尋找那冰川紅蓮嗎?不想天遂人愿,這不出幾日,已經有喜報傳來,離楚京五百里之外的沅寧城,有人揭了皇榜,正隨吳風馬加鞭,直奔楚京而來!”
“揭皇榜?”端木澈呆了呆,似是沒有回神。
“是的,有人揭了皇榜!”齊愈握住她的手,喜上眉梢,歡悅道:“冰川紅蓮,那能夠治療你嗓疾的奇花,已經找到了,不日就要送進宮來!澈兒,你的嗓音,就要恢復如初了!”
端木澈睜大了眼,眸光流轉,緩緩淌過那一桌人等,終是起身行禮,溫軟含笑:“謝主隆恩,澈兒,真是開心!”
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一夜悵然,在坤夜宮昏睡了半日,醒來之時,除了腦袋昏沉之外,喉中也是發干,隱隱作痛,不禁喚了一聲:“春花……秋月……”
兩人的腳步聲幾乎同時響起,奔了過來,急道:“公主醒了么?”
端木澈點了點頭,傷勢起身,竟是費了大力才勉強撐起,心中咯噔一下,趕緊喚了秋月過來,摸了摸她的額,再摸一下自己的,卻是有些發燙,當即苦笑,這節骨眼上,居然病倒了,真是糟糕。
停住下床的動作,又躺了下來,一邊喚人端了溫水大口灌下,一邊捂緊被子發汗,見得兩婢仍然立在榻邊,啞聲喚道:“我想再睡會,你們都下去吧。”
春花見得她那小臉微紅,雙目無神的模樣,急道:“公主是病了么?奴婢這就去請太醫……”
“不用!端木澈喚住她,擺手道,“我可不想喝藥,你們先下去,別讓人進來。放心,我自有分寸,半日之后,若是沒有好轉再說……”
兩人無奈,只得退下。
這一睡,又是半日過去,睡到迷糊,竟是連頭臉一起裹住,額上背心都是熱汗涔涔,腦中昏意痛感倒是消退不少,半夢半醒之際,忽然感覺有人輕忽過來,湊到近前。
接下來,被褥被人掀開少許,一只溫熱而略顯粗糙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觸摸幾下,一聲嘆息之后,便是滑了下來,停留在面頰之上,輕柔摩挲。
這個聲音,這個觸感,真是好生熟悉……
面前之人,是誰……
秀眉微蹙,心底略驚,欲要張眼一看空間,眼眸尚在半開,那手掌忽然擋了過來,蓋在微微顫動的羽睫之上,遮住了一切窺視的。
忽然間,背心升起一陣熱力,暖洋洋的氣息在體內各處激蕩不停,逐漸充盈全身,之前痛楚立減,五臟六腑都是舒暢,說不出的舒暢。
這感覺,真的太好,就像是一場美夢,無休無止,沒有盡頭的美夢……
又不知睡了多久,醒來之時,身上汗意俱消,已然干爽,榻邊卻是空無一人。
坐起身來,舉目一望,但見窗戶微微掩上,紗簾在風中輕輕掠動,正在怔愣之際,房門咯吱一聲開了,秋月端了一只托盤進來,看清榻上情景,笑道:“公主餓了不,吃點東西吧……”
端木澈看著她走過來,心中一動,低聲道:“方才誰來過了?”
秋月驚詫搖頭:“沒有人來過啊,奴婢就在外屋守著的,春花姐姐過去御膳房傳飯去了,剛剛才回來。”
春花也是從門口走了進來,聽得她們說話,點頭道:“不錯,奴婢剛從御膳房回來。”
沒人來過?
那么,方才的溫柔美妙的感覺,真的是一場夢了……
秋月近得榻前,想了想,又說道:“方才七公主來過了,得知公主不適,著急得不行,直嚷著要來看望公主,奴婢想著公主的吩咐,只說公主睡了,沒讓進門……”
端木澈怔道:“齊萱,她不住行宮,也回宮來了?”
春花答道:“應該是吧,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今日在路上看到,也是有性驚。”
“回來也好,也免得一人在那行宮孤寂,讓眾人擔憂——”端木澈說得兩句,忽然聞得粥香撲鼻,頓覺腹中雷鳴,饑腸轆轆,這一夜一日不曾進食,還真是餓了。
側目一看,卻是秋月將托盤端到近前,盤中兩碟小菜,一碗青菜肉粥,幾塊素點,只看一眼,便是食指大動,不覺抬頭笑道:“這性食,實在合我口味,我以后回了火象,真是會舍不得你們兩個!”
“奴婢兩也舍不得公主啊,公主如今已經是鳳珮在手,風光無限,又何必再回火象去——”春花將食箸遞了過去,朝門邊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公主,奴婢方才還聽得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春花喜滋滋答道:“今日皇上在朝堂之上宣布,要立公主為后!”
端木澈正在低頭喝粥,聞言一怔,慢慢停了下來,輕笑道:“是么,當時情景如何?”
“這……”春花有些猶豫,被她眼神一瞪,只得如實說道,“聽說,大人們贊同的少,反對的多——公主放心,皇上是鐵了心的,只要皇上愿意,旁人卻是沒法阻止的!”
端木澈應了一聲,不疑難問題道:“那輔政王爺呢,他怎么說?”
春花怔了一下,答道:“奴婢只是聽得幾句,具體情形就不清楚了,不過,方才奴婢回來的時候,在御書房附近,倒是看見王爺身邊的那位吳侍衛立在外面,想必是王爺進宮與皇上商議事情來了。”
端木澈點了點頭,又吃了幾口,放下碗筷道:“好了,春花收拾一下吧,秋月等下陪我出去走去。”
下得床來,梳洗過后,換去汗濕過不知多少回的里衣,弄得一身清爽舒適,風寒發熱的也大體去了,慢慢站起身來。
走動幾下,已經無妨,便是喚了秋月,大步出門而去。
立在殿門外,撫著鬢角,忽然問道:“秋月,你說這紫金鳳珮,真是皇后身份的象征嗎?”
秋月笑道:“昨日王爺的話,皇上并沒有否認,公主沒見那一桌子人瞠目結舌的模樣,幾位娘娘想必是氣得不行了……”
端木澈揉一下額頭,思索一下,沉吟道:“既是如此,為何這般風平浪靜呢——”看到身旁之人不解神情,忽又笑道:“沒事,我跟你說笑呢……”
正說著,只見一句嬌弱身影匆匆過來,無意一瞥,卻是七公主齊萱。
齊萱到得面前,扯著她的衣袖,急道:“昨日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看你那面色,這樣蒼白,找太醫看過了沒有?”
端木澈見她一副著急模樣,心下感動,輕聲道:“我睡過一覺,已經沒事了。”
齊萱不滿道:“就是好了些,也該在房里躺著,干嘛還出來?”
端木澈笑道:“我已經躺了大半日了,再躺下去,都要發霉了!萱公主來得正好,陪我四處逛逛吧?”
齊萱目光一閃,卻是奪過她的手道:“既然已經好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有人想見你,想得要瘋掉了……”
端木澈心頭一顫,胸中雷鳴,卻是咬了咬唇,低聲道:“我不想見他……”
“人家不辭辛苦為你而來,你敢說不見!”齊萱垂眼說著,不顧她的軟弱掙扎,扯著她大步朝前走去。
“萱公主,你聽我說,我是真的……不想見他……”越想越覺不妥,越走越是心亂,明明可以甩開的手,卻是攥緊了衣袖,一直任她拉著,直到走到一處園子門口,被齊萱輕輕推了進去:“他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喂——”定一下神,輕喚一聲,與他四目相接,卻是一動不動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