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起這戶人家高高掛起的白幡,頓覺後背發冷,令人毛骨悚然。門口還掛著一對白色大燈籠,是這條狹窄悠長的小路上唯一的光亮,偏偏還要隨風搖曳不定。夜已深,屋中卻還斷斷續續傳來女人的哭啼聲,孩童的打鬧聲,讓這條幽暗詭異的泥濘小路籠罩著冤鬼出沒的氣息。
“讓他走……守在這裡有何用……人都已經……”這個女人早已哭不成聲。
門隨之被哐啷一聲打開了,瑯琊忍著胸中的不適,擡眸看著眼前稀稀落落的,身著孝服的男男女女,嘴脣囁嚅著,卻未發出聲來。
“你趕緊走!”一個粗壯的男丁懷裡抱著一根棍子,“我們家不想再見到你!害死了兩個人還不夠,還想我們家全部死絕嗎?”
“還……還讓他們死得那麼慘……全身血被抽乾一般……”那個女人掩面而泣。
“如果你們肯原諒,願意施捨一塊百家木……”瑯琊低聲下氣地說著。壓迫著自己忍受他們犀利的目光,心中不斷重複著“爲了阿謠”“爲了阿謠”。
只要是爲了阿謠,他什麼都願意!
“原諒?我家兩位公子,都死在那個瘋女人手上,還要我們施捨百家木來救她?想得美!”
“只要她能根除這種病,以後就再也不會……”
“以後的事,與我們無關!我們的公子已經死了!”男丁沒好氣地吼著,“已經死了!”
“至少不會危及其他無辜的人。”瑯琊擲地有聲地說著,心中卻因“無辜”二字而抽搐起來。心底最柔軟的,被他封鎖起來的那個角落開始有了異樣的動盪。他殺人無數,從不心軟,此夜此景,他終於體會到了依謠常常所說的“無辜之人”。
這是報應嗎?
“你覺得當我們家後繼無人之後,我們還能在乎別人嗎?”
“讓他走……讓他走……”男丁扶著哭泣的婦女退回了門裡,再一次重重地甩門而去。
瑯琊覺得自己的臉,自己的心,都被這扇門震碎了一般。
一百塊,一百個姓氏家裡的木頭,這是第九十九塊。他能就這樣輕易的放棄嗎?
瑯琊撐著土牆,嘗試了幾次才勉強站了起來。看著緊閉的大門,他真恨不得上去直接一掌推開!全滅了他們,徹底辦一場喪事,拿一塊木頭還要多難?他魔祁王會怕嗎?瑯琊頭頂上方的白燈籠一晃一晃,瑯琊扭曲的臉也一會亮一會暗,眉宇間的殺氣加重了這裡的陰氣。明明是初夏之夜,竟給人寒冬臘月之感。
瑯琊一咬牙,就將靈力積聚雙掌,卻只有劈門之勢,人就已經倒在了門上。毒液越來越深,每日還不辭辛苦採摘冰蓮,晚上又要長跪不起,受人奚落,本就不堪的身體,眼下幾個踉蹌,站都站不穩。偏又在此時傳來了急促地呼喚聲:“瑯琊……瑯琊……”
瑯琊強撐著,扶著土牆走了出來,看見大樹嫂跑得飛快。
“怎麼了?”瑯琊果斷有了不好的預感,莫不是依謠又……
“姑、姑娘……她、她出事了!”
“要不是爲了俺兄弟,俺纔不會留你呢!”大樹擡起一根長板凳擋住門口,二話不說就坐了上去。
依謠身體軟綿綿的,手無縛雞之力,只能推攘著大樹,“大樹哥,我真的有急事!你就讓我出去吧!”
“誰保證你現在清醒,出去之後不會發瘋啊!”
依謠頓了頓,知道自己昏迷的時候肯定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但是她並未深想,她相信自己再怎麼也不會吸人血,害人命,所以她根本就不清楚爲何大樹會死活都要攔住自己。眼見天色愈來愈晚,只怪自己爲何此刻纔想起和句龍之約!火燒眉毛之際,自己根本就出不去!
“那要怎樣你才能讓我出去啊?”
“咋樣都不行!瑯琊說不行就是不行!”大樹雙手抱肩,一臉不屑。
“瑯琊只是爲了囚禁我!根本不是爲我好,大樹哥你不要再聽瑯琊的話了!他的話根本就不值得信!”
“你咋能這樣說話呢!”大樹憤憤站了起來,“瑯琊爲你……”
“你出去想去何處?”瑯琊挺拔的身影,由遠及近地來到了大樹和依謠面前。
“那是我的自由!”依謠強勢地說道,“別以爲他們信你,我就會信你!我告訴你,就算你把我關在這裡,我終有一天還是會逃出去的!”
“你這丫頭,胡說八道些啥啊?”大樹指著依謠的鼻子。
瑯琊擡起手,拍了拍大樹的肩,“你今晚想去何處,我送你去。前提是,你必須跟我回來。”
“若不跟你回來,你就不讓我出去?”
瑯琊沉默不語,皺起的雙眉很顯然已經肯定了依謠這個問題。
依謠冷眼看著面前的三人,大樹哥和大樹嫂看起來如此敦厚老實,這個瑯琊也下得了心利用他們!看樣子,三言兩語也根本沒有辦法向他們解釋清楚瑯琊的爲人。硬闖不是辦法,軟磨就怕句龍已經等不及走了。這裡應該離西江城還是有一定距離,自己這身體只怕還不出了這個地方就倒了。倒不如就先答應這個魔頭,到時候有句龍在,跟不跟他回來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好。我答應你,但是一路上你只管按我說的做,不許問我任何問題。”
“那就快點。”瑯琊轉身就走,依謠趕忙小步跟了上去。
大樹嫂拽了拽大樹的衣袖,“這……合適嗎?瑯琊他的毒……”
“由他們去!”大樹抽出手,一腳踹翻了長凳,徑直離去了。
大樹嫂看著融入進黑夜的那抹黑點,很是不安地嘆了口氣,收拾好了長凳,掩門而去。
“你先送高辛回去。”句龍忽然轉了個方向。
“喂!”后土連喊了幾聲喂喂喂,句龍卻早已經消失了。
春木的速度很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句龍就已經站在了剛纔那個唱曲兒先生的面前。
“喂,老頭!”句龍沒好氣地喊著他,讓他等人,他倒是坐在石頭上睡了起來。
“老頭!老頭!老頭!”句龍連吼了幾聲,這個老先生卻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句龍急得一把就揪住他鬢間的白髮,狠狠一扯……
“哎喲,這、這誰啊?沒見人在睡覺啊!”唱曲兒先生吧嗒著嘴巴,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你還有臉說你在睡覺!我不是讓你等人的嗎?誰準你睡了!”
“陛下回來了……”老先生和藹地笑道,“事情辦妥了?”
“已經接回高辛了。”
“陛下真是年少有爲啊!”
“少在這拍馬屁!我讓你等的人呢?”
“這不沒有來啊!”老先生很狡黠地笑著,攤著手,聳著肩。
“我看是你這老頭睡著了,人來了你也不知道!”
“就算我睡著了,陛下不是一進來就看見老朽了嗎?”
“我看見你了,管你沒有等到人有何關係?”句龍簡直急上心來。
老先生只是笑道:“陛下既然能看見老朽,詢問老朽是否等到人,試問她要是來了,會看不見老朽,會不來問老朽是否見過陛下?”
“你!”句龍伸著食指指著老先生,咬著嘴脣,又無奈地將手甩在了身側。
“所以,她並沒有來過。”老先生漸漸站了起來,笑臉盈盈,“今夜既已無事,老朽也要回去了……”
句龍站在原地,雙手骨節被捏的咯吱作響。
“站住!”句龍轉過身來,看著已走了幾步遠的老先生,“你究竟是誰?”
“陛下不是知道嗎?走街串巷,撥幾根弦,賣弄賣弄嘴皮子。”
“一個簡單的唱曲兒先生,竟會知曉高辛失蹤之事,還知高辛下落?”
“這就是走街串巷的好處……”老先生扭過頭來,恭敬地說,“老朽年事已高,恕不能奉陪了。還望陛下能記住老朽的話,信與不信,留與不留,孰輕孰重,皆要用心來看……”
句龍未再阻止老先生,只是呆在原地,看著一人高的荒草窸窸窣窣地淹沒掉這個久經滄桑的佝僂背影。西江靜悄悄地睡著,繁星繞著句龍的影子一波一波地映在江面。孰輕孰重,他暗指的是依謠?
鵬鳥阿九悠悠地翱翔在天穹,遠遠望去竟也像是一葉扁舟劃過星海。舟上立著一個修長的人,披風狂飛在風中,好似連帶這個清涼悠遠的人也會很快隨風而逝一般。瑯琊低下頭,瞟了身後蜷縮抱膝的依謠一眼。不知是否是羣星搶了光亮,這兩人都是一般的黯淡神傷,毫無表情。
依謠使勁兒抱緊自己,嬌俏的下巴無力靠在膝蓋上,雙眼渙散又茫然地盯著自己的鞋尖。西江岸畔那個老先生的話語猶在耳畔:“啊,你們應該是來找句龍陛下的吧……陛下沒有來過,他囑咐老朽來一遭,讓我告訴姑娘不必等他,他是不會來了……原因啊?老朽自就不知曉了……不過看姑娘身邊這位,想來……哈哈哈,姑娘不必急著解釋,給老朽講也沒用不是嗎?
“只是,姑娘啊,老朽有一番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句龍陛下眼下已是華胥國國主,他一個人攸關整個華胥氏!如今時局不穩,黃帝處心積慮,遲早都會收復華胥,到時句龍陛下和華胥的下場究竟會是如何慘烈,誰人也無法知曉。炎帝神農國,這些年雖不問世事,與黃帝也相安無事,不過這些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黃帝和炎帝背後究竟埋藏了怎樣的機關,豈是我們這些俗人能看破的!北國和少昊國本就是黃帝的領土,他一旦收復了東方和南方,一聲令下,顓頊和少昊也就只得乖乖拱手相讓……
“故而,姑娘可知這裡面最薄弱,黃帝最先攻打的是哪一國?正是華胥。初出茅廬的句龍,恰好是他最瞧不上眼的,最極易打垮的。另一面,句龍卻也正是初出牛犢不怕虎,血氣方剛,年輕有爲,是打擊黃帝的新秀!只要華胥能守得住,大荒就不會盡隨黃帝所願!守住華胥,就需要句龍全心全意在華胥國事之上,半點兒分心都不得,姑娘可是明白老朽的意思了……若是明白了,還望姑娘能成全老朽這片赤膽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