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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玉領著子茉到達孤隱城的時候,寧桐已然在汜水湖畔侯了一兩個時辰。
海天藍的錦袍,領口繡著一路的玉白茉莉,零零碎碎的皎潔花瓣,紛揚了錦緞下擺的各個角落。
白玉冠束發,積了一個冬季灰塵的玉扇終于可以從箱底搬出來,合著滿城飛舞的皎梨,于青絲飛揚間,緩緩扇動。
龍章鳳姿的男子,靜靜地立在一處,清風緩送,皎梨飛揚,自成一派風景。
寧桐微微斂著眼簾,眉目清遠,眉宇間卻散發著灼灼的氣質,嘴角淺淺勾笑,溫潤如玉,如玉、溫潤。
素白錦袍的男子從遠處緩緩而來,靜靜立在寧桐身側,目光落在漸漸行來的船只之上,眼里有道不明的復雜。
這些年,把她一個人丟在滄陽城,是他疏忽了。
“你怎么來了?”寧桐瞟了一眼身側的白衣男子,有些好奇,他這個全天下最忙的人,此刻怎地有空出來當個使者?
懷若淺淺一笑,莫大的苦澀,不知道她是否會怨恨于他。
“沒事,”寧桐收了玉扇,輕輕拍了拍懷若的肩,安慰他:“放心。”
懷若斂了斂目色,望了寧桐一眼,笑得清淡,希望如此。
遠處的華裳女子被侍女扶著一步步踏上甲板,緩緩而來。那清麗的容顏,低眉斂目,嘴角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眉宇間籠著淡淡的愁緒,一雙剪水秋眸盈盈流彩。
懷若的心一緊,這個女子,這些年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竟會攏著這般揮之不去的憂傷。那分明含笑的清麗容顏上,卻深深鐫刻著絕望的哭訴。削尖的下巴,微微揚起,冰冷的目光淡淡掃過人群,嘴角不動聲色地一勾,卻是流露出了心底的嘲諷。
子茉……
懷若緊抿薄唇,緊握在袖間的雙手,掌心滲出密密的細汗。這個女子,似乎,變了。眼里冰冷的絕望,只剩下看不見的仇恨。
“阿茉。”
“茉公主。”
人至眼前,懷若和寧桐同時伸出手去攙扶緩步而來的清麗女子。
子茉的腳步一滯,望著同時伸過來兩只手,低斂著眉目,眸色復雜幾變。終于,無聲嗤笑,滿目的滄桑諷刺。
阿茉?呵呵,他竟然還記得這人世之上有個女子叫“阿茉”!
真是可笑呢!
子茉斂了斂嘴角的笑意,緩緩伸出一只手,放到寧桐手中,沖他淺淺一笑,借力踏上岸。
站定,微微揚了揚下巴,斂盡笑意,冷冷望上懷若。
懷若望著空空的手掌,有些許的恍惚,不禁苦笑,她終究還是怨他了么?
“哥哥,”子茉淡淡開口,嘴角看不出絲毫久別重逢的喜色,眉宇間盡是淡漠疏離。眼風淡淡掃過漫天飛揚起來的皎梨,忽地一笑:“這錦繡江山,當真是極美,難怪哥哥心中再無他物。”
懷若呡了呡薄唇,斂下眉目,未擲詞,她果然還是怨他了。
“哥哥,怎么不看阿茉?”子茉無聲地笑,“哥哥還記得阿姐的容顏么?阿茉這張面孔可否讓哥哥記起些什么?哈哈……”子茉忽地展顏笑起來,滿目的冷光,一刀刀落在懷若身上,笑到千瘡百孔,笑到滿臉是淚。
他曾經說,阿茉,哥哥必須遠行,棠棠還在外面,哥哥必須找到她,她是我們的牽掛,哥哥總有一天會把她帶回來,與我們團聚,阿茉要照顧好自己。
可是!
這個讓她毫無保留信任的男子,竟然一去從此杳無音信,時隔十年,容顏未改,卻早已物是人非。
“阿姐死了,你怎么還活著!”
笑聲戛然而止,凌厲的目光陡然死死鎖住虛懷若,聲音冷道極致。若是沒有阿姐,這個男子如何能夠在宮闈之中存活下來?又如何有命得到鬼谷真傳?
而他,為了這個天下竟然棄子棠不顧!
他應該死去!
“阿茉……”
懷若靜靜地望著子茉,滿目的蕭然。他本以為,這個女子會來質問他,為何這些年從來沒有去過滄陽,為何出來之后便是連回都不回去看她一眼?可是,這個女子卻帶著滿腔的怨恨,來替子棠控訴。那眼里的絕望與仇恨,是壓抑了多少年,是沉寂了多少年?
如今,終于可以大膽地開口聲討。
而他,竟然找不到任何言詞來撫慰這個自小懦弱怕事的妹妹!
她說,子棠死了,你怎么還活著?
開陽入命,一生疾苦,又與何人道哉?
“哈,也是。”子茉的神色忽地再次軟下去,微微
頷首,癡癡一笑,喃喃開口:“我都還活著呢……”
“阿茉……”懷若無奈地伸手握上子茉冰冷的手指,千言萬語終不能傾吐一字。
“不要碰我!”
子茉猛地低低一吼,抽著手連連退開數步,一下子撞上身后的寧桐,腳下一顫,險些無法站穩。
寧桐一蹙眉,伸手一把攬住子茉,將其穩住。
懷若目色大駭,被子茉的舉動嚇得有些失措,他只是想握一握她的手,他只是想表達一下這些年待她的愧疚。可是,不曾想,這個女子竟會是這般的反應。
寧桐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懷若,用眼神告訴他,這個女人貌似很排斥你,你還是暫時不要輕易靠近。
懷若再次失神地望著空空的手掌,終究吐不出一個字來。
“臟。”
子茉垂下頭去,自是知道自己的反應是過了。拂了拂藏在袖間的手指,再次向后退了幾步,離得懷若遠些。蒼白的容顏,張了張嘴,吐出一個只能由自己聽到的字。
然而,這一個字,讓對面的懷若頃刻間臉色鐵青,眼里的驚駭,滔了天覆了地。
那樣一個字,縱使旁人沒有聽到,而他懂啞語的人,又如何看不分明。她竟然一臉嫌棄地說他臟!
“阿茉……”緊了緊握在身側的手,懷若蒼白著臉,溫柔地喚著子茉的名字。他想問,這些年你可過得好?可是很明顯,她過得不好。他想問,你這是怎么了?可是,那個女子臉上懊惱的表情,讓他不忍開口。
懷若的心狠狠地疼起來,虛懷濬到底把她怎么了,竟然讓她這般畏懼他!
“哥哥。”子茉望著眼前面色慘白的男子,忽地有些怨不起來,這是男子本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若非為了這個天下,他一定不會輕易丟下她們的。
“對不起……”伸手輕輕扯了扯懷若的廣袖,斂著聲音,小心翼翼地道歉,是她過分了。
懷若的神情一滯,伸出手去想要拂去子茉臉上的淚水,然而,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任由飛揚的皎梨于指間飛竄。久久地,一聲輕嘆,還是收了回來。
“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懷若勉強地扯出一笑,他終不能再觸碰她,如此顯而易見的陰影籠著那個女子,他怎么能看不出來。
寧桐遞上一方錦帕,子茉接過,自行失去眼角的淚漬,牽強笑道:“謝謝。”
寧桐扶著子茉上車,那些變化萬千的神色,盡數落在眼里,任誰都是看得出來,這個女子這些所受的委屈,不是可以輕易言說的。
虛懷若,那個曾今被她那般依賴過的男子,十余年不見,如今竟然排斥到如此地步。莫道是日久疏離,實則如何,唯有這個女子心里明白。
那樣一副溫婉清麗的容顏,果然是與子棠如出一轍。然而,這個女子的清冷終究比不上子棠,子棠的清冷之中透著一股不容褻瀆的孤傲,便是容顏再是如何溫婉,都掩藏不住她那骨子里的冷清。
形似神不似,不是同一個女子。
可是,這個女子乃是何其無辜,自小便被預言為弗滄的災禍,天下人不能使其活。她就那樣小心翼翼地活在別人的掩藏之下,活在子棠的陰影里,活在預言的陰影里。這就這樣,看著身側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
然而,她卻掙扎不得,無從掙扎。
她本是無辜的女子,卻背負了天下一氏族滅亡的罪尤。弗滄的虛氏一族,早在百年前便就開始走向沒落,他們從內部開始腐朽,執拗地看不清這世道的局勢,自以為天下獨大便可以享盡榮華安樂。
他們是極盡了奢靡,是以才會招來滅國的災禍。若是虛氏一族的后代國主,能夠如寧氏這般清醒,這天下便早就是他們虛氏的了。
只是可惜,他們荒廢了。縱使虛懷濬再有雄心,皆不可能挽回大局。
這個女子,命苦。
寧桐斂了斂眸色,懦弱的人都比較容易走進死胡同,她的眼里只剩下絕望與仇恨,那么,還有什么可以挽回這個女子的信念?
忽地,寧桐望著鉆進車子的子茉,莫名地心疼起來。
她該有人好好疼惜!
恭迎的車隊緩緩駛進宮門,厚重的宮墻掩去了本該有的喜氣,鍍上一層濃郁的陰霾,是化不開來的悲傷,肅然得令人難以呼吸。
夯土累筑的層層宮殿之上,縱兮冷冷地望著眼下的一切,目色里面無悲無喜。這一切,仿似根本與他無關,即將到來的女子,也不是他一意強求的女子。
“寧梧已經很久不見。”縱兮
的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是難得的清遠。
荀漠抬了抬眼簾,悠悠開口:“前些日子他說他見著一位故人,帶著阿淺去了槐陽城。”
“槐陽城?”縱兮眉頭一蹙,眉目陡然一凌,“他去槐陽城做什么?那里魅魘橫生,他區區血肉之軀,如何敵得過那些邪物?!”
“唔,”荀漠沉吟片刻,“他好像說他就去看看,不進城。那廝做事有分寸,況且阿淺在他身側,他不會亂來的。”
“是什么人,竟然引得他去槐陽城?”
縱兮的眉頭蹙得更深,槐陽城那個地方,被青音下了封印,里面的邪物雖然出不來,但是若是有人誤闖進去,恐怕也是不能活命的。
那樣魔障的東西生在那里,但凡人者也能輕易意識到危險,一般不可能靠近。可是,這個所謂的“故人”,竟然會在槐陽城,甚至把寧梧引了去。
會是何人?
“怎么,有何不妥?”荀漠意識到縱兮的神色有變,終于警惕起來。
縱兮斂了斂眉目,道:“應該不會有事,否則……”斂下聲去,眼里閃過一絲狠色,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的!
荀漠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稍稍撤離半步,這個男人是愈發地不能捉摸了。
縱兮冷冷地望了一眼漸漸靠近的車馬,拂了拂衣袖,轉身準備離去,
“誒!”荀漠喊住他,“你不是來看虛子茉的?”
縱兮步子一滯,默了默,緩緩轉身,淡淡開口:“她終不是她,你我都很清楚,又何必徒增傷悲?”若非答應過阿衿,若是著了空,一定會把她的孿生妹妹接來,護在羽翼之下,他根本不惜得虛懷濬這些破心思。只是不曾想,當年的一句承諾,竟然生生推遲了七年。
當年他摟著她說:阿衿,等我們回了槐陽,我就陪你去一趟弗滄。
世事難料,轉眼間便是物是人非,昔日訴說著執手偕老的人,早已化作了塵埃,不再相見。
那個女子,他不是沒有見過,卻是生得與他的阿衿極像。只是,她終不是她的阿衿。如今,她的到來,每每望著那張與阿衿一般無二的面孔,心里出去絕望,還能剩下些什么?
能不見,便就不見吧。
“我想也是,”荀漠勾了勾笑,有些沒落。只是,一抬眼,便又不見了愁緒,望著夯土累筑的長階之下,那一襲素白錦袍的女子,滿是狐疑,“那女人好像也比較上心,竟親自相迎,在那里侯了個把時辰了。”沒有著帝王的服飾,便是免去了君臣之別,如此的行徑還真是令人難以琢磨。
縱兮抬眼望了望,扯著嘴角淺淺一笑:“據說,昔年的國后青音乃是弗滄韶夫人的嫡親妹妹……”斂下眉目,掩去神色,覆滅了眸中的自嘲。
如此一言,不知道是騙自己,還是騙荀漠。
抑或是,果真如此。
荀漠歪著頭端倪縱兮,企圖捕捉他眼下的神色。不過,終究只是徒勞。
“難怪這么上心。”荀漠彈了彈衣袖,笑得了然。
目光在那素白錦袍的女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兩個人終于決定還是離去。
只是,方才起步,余光便是瞟見有人速步而來,于玄門出向青音實行過大禮,便匆匆拾階而來。
“縱兮,是風玉。”荀漠再次喊住縱兮。
縱兮緩緩轉身,望見風玉幾乎是御風而來,很顯然,有急事回報。
荀漠和縱兮不禁蹙了眉,此趟滄陽之行,乃是由風玉負責。現在,他如此凝重的神色,莫不是滄陽出了大事?
“何事?”
疾步而來的風玉欲要行禮,被縱兮一個手勢打住,直接問事。
風玉上前幾步,于縱兮耳側交代了幾句,便就匆匆退下。
荀漠與縱兮交換一下神色,轉身離去,只是二人目色皆沉得駭人。
青音望著重重長階之上默默轉身離去的兩人,目色里一片嘆息。
本以為,如果要娶,縱兮娶的只會是子茉。因為這個天下間,除去子茉,在沒有一個誰可以替代得了他的阿衿。不止是容顏的相似,更是血脈的牽絆。只有子茉,才流著與阿衿一樣的血液。
可是。
子茉的到來,那個男子竟然是看也未看一眼,他卻反而說他要去那個叫朗櫟的女孩子。
原來,終究是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所有的,終究也抵不過時間的風化磨娑。
那么,還有什么可以言明?言明一切,可還有意義?
不說也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