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楓看著弟弟服了藥,照例命人備好文房四寶,陪他一道練字。
沈家算得一方武林世家,是以家中藏書雖多,卻多是一些武學(xué)醫(yī)藥典籍,唯沈栩自幼體弱,且偏好習(xí)文,方陸續(xù)購來各類詩詞書畫、琴棋花鳥的書籍供其翻閱。只是畢竟不宜多用心力,故此沈楓便常常在一旁相陪,若然沈栩一時(shí)發(fā)病,可便于救治。
沈栩一面磨墨,一面垂頭發(fā)呆。半晌,筆端飽蘸濃墨,下筆揮毫。
沈楓低頭一瞧,只見沈栩抿著唇,翻來覆去都只是兩句:
斜月遠(yuǎn),墜馀輝,霏霏涼露沾衣。
香霧云鬢濕,清輝玉臂寒。
右手邊寫過的字紙一張張摞了起來,沈栩筆下不停,神思漸漸茫然起來。
已是三日過去了,滿心滿臆里仍是她的存在。
沈楓幾次要請縈香前來,卻每每被他斷然阻止。
不是不想見她的啊,只是……如何能因此令她傷心呢?
依了那晚縈香怔然落寞的神情,她對大哥用情不可謂不深,卻終是不常來沈家,不常與大哥會(huì)面的,而如今大哥已然成婚,她便更無理由再來。
那一眼,或許已有了某種訣別的意味了吧?
竹簾一挑,孟婕含笑而入,低頭伸指拈起一張字紙,輕聲念了一遍。良久嘆道:“一面之緣,竟至于斯……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已派人將消息傳到了星月堂,玄夫人應(yīng)當(dāng)有法子找到她。”
沈楓一震,卻見妻子神色從容,全然一副為幼弟打算的口氣,心神微松,點(diǎn)頭道:“這也不失為一個(gè)法子。”
沈栩筆鋒一顫,一滴墨汁滴在了紙上,瞬間氤氳開去,下意識(shí)點(diǎn)抹片刻,居然漸漸勾勒出縈香怔怔抱膝的模樣,筆意雖稚嫩卻饒有神韻,看得沈楓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孟婕側(cè)頭瞟了一眼丈夫,正待開言,沈栩忽擲了筆,癡癡瞧著桌上畫像,只是悶坐。
“那么,只見她一面就好了……”
“如果……她愿意見我的話……”
半晌,他靜靜抬了頭,眼望虛空,語聲輕而飄忽,說到
最后一個(gè)字時(shí),已幾至低不可聞。
***
這一日天色晴好,風(fēng)和日麗。沈楓在后院里靜靜獨(dú)坐,仰頭看落葉紛飛,梢頭余下的繼續(xù)枯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著,偶爾有一兩片斷了葉柄,打著旋兒徐徐落地。
一旁的家丁喚了幾聲,他方回過神來,聽得一句:“……星月堂玄三公子在花廳里等二少爺,說有縈香姑娘的消息。”
沈栩微微一怔。
步入花廳,客座上端坐品茗的白衣少年含笑款款起身,微一拱手:“沈兄。”
沈栩詫異地望著眼前比自己略大的溫潤少年,亦是拱手為禮,兩年前由兄長陪著游興岳陽樓時(shí),曾與這個(gè)名為玄淵的三公子有過一面之緣。然而兩年不見,雖是同樣的面容,同樣的笑意,眼中卻分明多了幾絲清冷蕭瑟。
似乎,有什么東西,已悄然遠(yuǎn)去。
星月堂建立不過七年,與未晏莊的關(guān)系卻頗為微妙,這也是大哥至今郁郁的原因。是以他與玄淵雖算得上投緣,卻不曾有過深交,加之一向多病,也并無多少機(jī)會(huì)出門。
而今日……
玄淵看他神色,唇邊漾出一抹苦澀笑意。
“在下此來唐突了。接到沈夫人傳信之時(shí),縈香正在我二姐處盤桓,當(dāng)下言定三日后前來。在下本是奉二姐之命出外辦事,恰巧遇上大嫂派來沈家的信使,念及二姐曾一再囑咐需設(shè)法緩和與貴莊的關(guān)系,故而在下便趁此機(jī)會(huì)冒昧登門,已先行見過令尊令堂及長兄長嫂。”
沈栩神色恍惚,只是喃喃重復(fù):“三日后……三日后……”
玄淵微微一笑,“縈香是個(gè)好姑娘,若然沈兄能與她共結(jié)連理,在下定會(huì)親來道賀。”
送至玄淵,沈栩深吸一口氣,自懷中取出一方疊得整整這齊齊的帕子打開,伸指拈了兩端,置于眼前癡癡而望,動(dòng)作繾綣而溫柔。
帕子中央,紫衣明眸的縈香抱膝而坐,右邊兩句舊詩清癯秀氣,正是自己的筆意。
這一方絹帕,卻是大嫂在城中的繡莊特意定制而成的,繡工逼真細(xì)膩,直如親見伊人。
凝目怔怔瞧了半晌,沈栩忽茫茫然笑了起來,那一瞬,蒼白瘦削的臉上煥發(fā)出些許清澈明亮的光彩。
無論如何,她是愿意見他的。
即使只因?yàn)樗谴蟾缥ㄒ坏牡艿堋?
如此,已然夠了。
***
三日匆匆而過。
夕陽已沒。入夜,縈香輕盈落地,仰望門楹上方三個(gè)龍飛鳳舞的大字,幽幽一嘆。
未晏莊。
第一次,來此不是為了他。
拾級而上,夜色空泠。
沈栩撥了燈芯,提筆凝思。
縈香悄無聲息,步入書房,側(cè)頭一笑,“在寫什么呢?”
語聲輕柔而自然,仿佛二人早已相識(shí)多年一般。
沈栩目光定住,手一抖,筆落紙上,“嗒”地一聲倒下。而后一分分抬頭,燭光搖曳,縈香淺笑盈盈的文秀面龐似真似幻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只是……只是幾句舊詩……”
他訥訥開口。
縈香輕輕走近,低頭一瞧,只見雪浪紙平鋪案上,一面已為筆墨所污,一面寫了首未完成的舊詩。
高臥南齋時(shí),開帷月初吐。
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
苒苒幾盈虛……
只看了一眼,她面上就不由微微一紅,抿了抿唇,提筆補(bǔ)齊全詩,筆意嫻雅灑脫,竟是與沈栩的字甚為相合。
“呀。”兩人不約而同輕叫一聲,四目相對,又急急移開。
“這個(gè)我收了。”縈香移開鎮(zhèn)紙,將案上的字紙小心翼翼疊好放入懷中,一笑道:“難得與人同寫一首詩。”
沈栩阻攔不及,臉上一紅,“已經(jīng)污了。”
縈香偏過頭,“那就再合寫一張好了。不過這張是第一回,得留著。”
沈栩訥訥應(yīng)了,又鋪開一張紙,一低頭,懷中的絹帕竟飄悠悠掉了出來,一時(shí)大窘,彎身去拾,只是哪里快得過縈香,紫影一閃,已被她撈在手里。
“這又是……”縈香突然頓住,望著絹帕上的字畫,心弦陡然一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