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落合幾度都曾想向現任的朽木家主提出辭職的請求,只是每每在對上那雙冷落冰霜,淡若無情的眼睛后,到口的話就煙消云散了,仿佛被吃進了肚子里,怎么吐都吐不出來。
這次也不例外。
那是大婚后次年春天的事情了。
“大人。”跪在那相依偎的兩人身后的女子不敢抬頭,清澈的雙目只是盯著地板,瞅著地板上的光暈,像是要把地板瞪出一個洞來。對那男子的提議,她只是報以這兩個字作為回答。
自從朽木白哉有了妻子后,落合對他的稱呼就由“白哉大人”變成了“大人”,也許是覺得白哉這兩個字太過于親切,也太過于熟稔,是個不怎么適合提起的稱呼,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現在這個家名義上的女主人。
她也這么稱呼著他。
一聲聲地白哉大人,溫婉輕柔,甜美溫潤。
“白哉大人。其實無論是白梅還是櫻花,都很美吶。”
“白哉大人。稍微休息一下吧,晚餐時間到了。”
“白哉大人。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而已。”
那日,春風拂面,當落合白夜找到朽木白哉的時候,他正背對著房門坐在朽木府東苑的長廊上。以商量離開朽木府的事情為目的,落合鼓起勇氣,剛向房內邁出一步,一道白雷已經作為見面禮打在了她的腳下,毫不留情而且精準狠辣,果然是出自朽木白哉之手,不會有錯。落合一邊暗自慶幸還好躲得快,否則一雙腳勢必要作廢,一邊走到了朽木白哉身后三米的地方,跪了下來。
“原來是你……”朽木白哉回頭看了她一眼,近乎于感嘆的聲音比平時聽起來要柔和的多,“下次進來之前先通報。”
“是。大人。”低垂著的腦袋連著的青絲,隨著院子里吹過的春風,緩緩擺動。
“正好,有件事要交給你。”聽著朽木白哉說話,落合白夜有些走神。那般拉長的,拖延的,低沉的聲音,怎么聽都不像是當年那個脾氣火爆的小孩子,是……物極必反嗎?
“白哉大人,那我就不打擾了。”直到,如此一句清音傳入耳中,落合才猛地驚醒了過來,也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她也在這里,他才會異乎于平常的警戒嗎?
朽木白哉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抿了抿薄薄的嘴唇,對著自己的妻子點了點頭。
有些事情,她不需要知道。
被他保護著的她,不需要知道。
踩著細碎的步伐,嬌小女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直到伊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內,朽木白哉才緩緩開口,用著一如平常的聲音,卻少了剛才有她在場時的那幾分柔和:“我希望,你能幫忙去流魂街找一個小女孩。緋真當年落在流魂街的親生妹妹。”朽木白哉將視線投向落合白夜,意外地看見聽見這句話女子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雖是心生疑惑但仍舊什么都沒問,男子考慮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自然不只是你一個人,還會派其他人去。而且,一百項任務已經完成,你如果不愿意,也可以拒絕。”
一百項任務,已經完成了。
原來……他注意到這件事了。
抵住地板的雙手在自己未發現的情況下,已經握成了拳。
可是,他怎么可以派她去做這么一個任務呢……
他明明也曾一字一句地說過:“你要永遠留在我身邊。”
現如今,怎么可以……將她趕走呢。
朽木家的尋找任務,找不到就不要回來。雖然沒有人這么說過,但是出于對朽木府的忠誠,所有的家臣們但凡接到過尋人這樣的任務的,都是抱著這樣的覺悟而去的。難道他不知道嗎?
“大人。”她跪在原地,不敢抬頭,越是和他獨處的時候,她越是不敢抬頭,生怕看見他的臉,就一個不小心淚流滿面。
幾乎是同時地,在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朽木白哉淡淡地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能去,因為我信任你。”
本來按照協議,她可以走了,剛才朽木白哉也這么說了,不是嗎?
但是……他怎么可以這么狡猾。
僅僅用兩個字——“信任”就打碎了她那些有關于離開朽木府的所有想法。
“我信任你。”
這在尸魂界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是多么珍貴的一句話,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朽木府,又是多么難得的一句話,尤其是從這個男人——朽木白哉的嘴里說出來……
因為,誰都知道。
朽木白哉,不會說謊。
“是。大人。”——本來已經到達嘴邊的懇求:請允許我離開朽木。只因為這個男人的一句相信,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那樣的想法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落合白夜真的那么愛朽木白哉嗎?
答案毋庸置疑。
可至于究竟該怎么愛一個人,落合白夜研究了許多許多年,卻始終未曾參透。
所以落合無數次地這么對自己說過,不會愛人的人不該得到愛,也許真的是對的吧。
“還有,這件事不許聲張,要絕對保密。”就在落合白夜默默退下的時候,朽木白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加了一句,“雖然比較緊急,但也不急于這兩天就動身。你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準備。”
你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準備。
落合白夜不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朽木白哉是何考慮,但是于她而言——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在死刑執行的前一秒被改判為蛆蟲之巢的終身□□。
同樣的慶幸,亦是同樣的無力。
最后她唯一能回應他的不過是一句:“是,大人。”
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了,無論是稱呼,還是兩人之間的關系,還是過去的美好回憶都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
回到八番隊的時候,伊勢七緒被落合拎著大大小小行李的這一幕嚇了一大跳:“落、落合你這是怎么了?搬家嗎?”
聞言,輕輕攏起耳畔碎發的女子回頭對她淡笑:“是伊勢副隊長啊,嗯,是搬家。不過也是沒辦法的,昨天回去發現家被虛毀了,不能住了,只能搬到隊舍里了。”
“啊,這可真是太不幸了……”伊勢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將抱著的文件夾放在了一旁的花架上,空出了一雙手,“讓我也來幫忙吧。”
“伊勢副隊長這樣不會耽誤工作嗎?”
“有一個愛偷懶的隊長已經耽誤很多工作了,再耽誤一點也沒關系吧。”苦笑著的女子抱著落合的行李,看上去十分無奈,笑容里卻是透露出幾絲幸福。
落合白夜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多么羨慕這個生活在八番隊被京樂隊長小心翼翼保護著的副隊長。也許是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有所偏差吧,對于落合來說,哪怕是這樣你躲我藏的生活方式也好過最初不相識最終不相認的模式,不過用這種說辭來形容她和朽木白哉也不完全正確,畢竟……曾經歲月相隔,甚至陰陽兩隔,認不出是自然的,只是就算認出了……
現在的他和她,還能怎么樣呢?
落合白夜很清楚,自己的這份單相思恐怕是此生都無法有一個善終了。
無論是身份還是等級都是她憑借一己之力無法跨越的她和朽木白哉間的巨大鴻溝。
兩個女子一路默默地走向八番隊隊舍,落合在想著流魂街的尋人任務,伊勢七緒則是在絞盡腦汁回憶最近流魂街哪塊地區有虛的□□,思索了一路也未曾得到一個結果……可她也不想去問落合,落合的身份、出身乃至全名在隊里都是一個謎,她問不出來,無論是她們還不相熟的時候還是在已經相熟了的時候她都問不出來,想通了“大概每個人都有不愿意讓人知道的過去和秘密吧”這個道理,伊勢漸漸地也不愿再去自討沒趣。
偷偷瞄了身側低頭微微緊蹙著眉頭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的落合,伊勢嘆了口氣,卻不想剛才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突然對她的這聲嘆息有了反應,只是問出口的話讓伊勢七緒實在摸不清頭腦:“副隊長,流魂街人口的戶籍登記是哪個番隊管理的?”
“啊?啊,是三番隊,落合你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到達隊舍將落合的行李放下,伊勢順口一問,本是沒期待得到對方的回答,卻沒想到落合干脆又重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三番隊啊……隊長是那個人嗎?”
嘟囔著“今天的落合真奇怪”的伊勢七緒盯著明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卻還有條不紊地整理著房間的落合心中直呼神奇,在下一個瞬間,突然想到了之前朽木白哉的婚禮,伊勢七緒默默。
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攪她比較好。
正要離開的八番隊副隊長在走到房門口時聽到身后傳來女子的輕笑:“伊勢副隊長,文件夾不要忘了喲,被你放在剛才我們遇見的花架上了。”
“我、我當然記得了!”這么低聲狡辯著的年輕副隊長,不用說,其實早將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不過果然……落合的思考回路很奇怪。瞥了一眼說完這句話繼續整理床鋪的落合,伊勢無奈地搖了搖頭。
一個兩個,都是這樣。
都是不坦誠的人。
這么想著的伊勢七緒并沒有發現她自己其實也沒有說別人的資格。
——總之還是先去找那個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的隊長吧。
這么想著,伊勢對落合道了再見。兩人就此別過。
目送伊勢七緒離開,落合白夜瞇起了眼睛。
最近隊里沒什么任務,那么現在的自己要去拜訪的就是——三番隊了吧。不過一大早就溜走似乎不太好……
傍晚,結束了隊里的閑雜事務,友好地和每個人道了別,落合一個人踏上了前往三番隊的路。途中路過了六番隊,不禁多看了幾眼。
雖然他說還有一段時間可以準備,但是就這么順著他的話留在那里……不是落合白夜的風格。
只要是朽木白哉想要的……她必將盡心竭力。這才是落合白夜的風格。
終于站定在三番隊的門前,落合躊躇再三,仿佛突然間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市丸銀……他們只是彼此假裝不相識而已,那種再明顯不過的謊言,就算騙得過別人,也騙不過彼此。
調查戶籍這件事是私事,不便層層上報,只能直接去找相識之人或者……自己動手竊取了……嗎?
猶豫了很久,落合還是決定不要依靠市丸銀。
——半夜再來吧。
瞟了一眼三番隊的高閣,終于下了決定,落合剛轉身欲行就被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人影給攔住了去路。
“hora,落合小姐在我們番隊門口站了那么久都不歡迎人家進去喝杯茶嗎?~”銀白色的短發,瞇起來的眼睛,男子雖然攔住的是落合的去路,說話的對象卻是三番隊門口守門的兩個隊員。說話間一只手已經搭上了落合的肩膀,因為肩膀上突兀的溫度落合不禁顫了一下,但在三番隊隊員面前將他們隊長推開也顯得有些失禮。
“啊啊隊長好!”聽到市丸銀這么發話,一點都不比落合受驚少的兩名隊員趕忙立正行禮,將兩人迎了進去。
走過大門,跨進三番隊之后,落合還能清楚地聽見背后兩個隊員膽戰心驚的小聲議論:“真是的,隊長又爬到樹上去了。”
“什么時候把門前的柿子樹砍了就好了……”
“說起來剛才那個是隊長的熟人嗎?”
“誰知道啊……隊長的神出鬼沒真是嚇人。”
送到門廊之后,兩名死神就立刻瞬步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在了空無一人的長廊內,市丸銀終于收回了搭在落合肩膀上的手:“落合小姐竟然會拜訪我這里,真是……”歪了歪頭,孩子氣的男子繼續,“少見。那就單刀直入地說吧,有什么事情呢?”
“其實,也沒什么。”別過了頭,落合的臉微紅。明明當初他才是那個像白哉少爺一樣被她耍得團團轉的小孩子,怎么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反了過來。“而且也沒打算進來。”
“呀嘞,說謊可不是好習慣,當年有位白夜小姐可是這么教育過我的喲。”果然——他們只是假裝被彼此欺騙罷了。
見隱瞞不下去,落合只得皺著眉從實招來:“我要找一個人,需要查閱流魂街的戶籍。”
“這個可難辦了。”挎著一張臉,市丸銀夸張地搖了搖頭,“資料什么的除了隊長其他人可是不能隨意查看的。”
話已至此,本來就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人剛開口想表達一下禮節上的謝意然后自己想辦法,就被伸到面前的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剝奪了話語的權利:“不過——有鑰匙的三番隊隊長最喜歡干柿子了,而且現在正好很閑哦? ~”
看著面前笑得雖然詭異但和孩提時候沒有什么大變化的市丸銀,一抹笑容終于還是忍不住爬上了落合白夜的嘴角。
“啊,知道了。”
原來,即使已經過去那么多年,有一些東西還是未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