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下大了, 鋪天蓋地,使得這小小的房間似乎成為了天地之間唯一非白的存在。屋內很安靜,冷瞳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 將無法形容的背影留給了坐在棋盤前的朝露。
朝露知道, 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冷瞳的折磨, 可她卻必須逼著自己現在說下去、說完, 因為今日不說, 可能日后她就再也不忍心,甚至說不了了。
“所以,”她殘忍地打破了屬于冷瞳的那并不長的安靜, “尋找皇家公主的任務,便落在了我與阿暉的頭上。又或者說, 是阿暉與我主動攬下了這個任務, 因為那時的我們, 已經有了私心,有了目標?!?
“我們尋那公主, 一方面是受人之托,另一方面,卻是因為……”將自己的掌心狠狠一掐,朝露.逼著自己抬起了頭,看著冷瞳那有些顫抖的背影, “她是皇帝唯一的子嗣, 更是皇后的心尖肉。無論是助沂兒復仇, 還是為靈族尋到一席之地, 她都是絕佳的籌碼?!?
又將自己掐了一把, “再說的直白些,那時的我與阿暉在乎的, 并非那公主的生死,而是那公主的身份,一個胎記,一個玉佩,兩根指頭?!?
一個胎記,一個玉佩,兩根指頭。
短短的十二個字,聽在冷瞳的耳中,卻是刮心般的痛。她的背影顫抖地更厲害了,但她卻并未做出任何反應,而是等待著一個又一個殘忍真相的繼續。
只是,這一次,朝露并未繼續。她就像根燒盡了的蠟燭一般,將方才那十二字講完后,再也講不出半句話來了。
“姐姐可愿與沂兒結為真正的姐妹?”冷瞳的腦海中響起賀沂的聲音。
難怪呢,難怪賀沂會如此執著于喚自己“姐姐”,與自己義結金蘭,難怪她當初會特意將京城局勢與皇家勢力糾紛剖開了講給自己聽。這一切都是為了……
許久,冷瞳緩緩地轉過了身。她面向朝露的臉上幾乎算是沒有表情,可眼眶卻是通紅的。
“然后呢?”她用那冰冷的聲音問著,“然后你們便查到了暗閣,有了三年前之事,更有了那個……甲級任務?”
“……并非如此。”朝露握拳頂住那好像就快要撐不住了的額頭,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臉,“一個連身為九五之尊的帝后都查不到的人,我們劍宗雪茗谷與靈族又怎么可能查得到?兩年,整整兩年時間,我們沒能查得到半點六指公主的蹤跡。無論是冷氏還是焦氏,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但我們卻查到了一個陛下派往追殺焦氏的風語衛?!背赌笞×嗣夹模皩嶋H上,若不是那風語衛自己做了些出格的事,我們也是查不到的。他奉命追殺焦氏,卻不知為何與一位出身貧寒的女子間產生了戀情,他背叛了風語衛,與那女子兩廂廝守,誕下了一兒一女。”
“但事情于他來說,卻并未那樣一帆風順下去。十二年前建隆二年,陛下登基的第二年,那風語衛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拋下曾經許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結發之妻,帶著一兒一女離開了?!鳖D了頓,“我是在不久前才曉得其中原因?!?
“他帶著兒女離開,是因為……他發現了妻子的身份?!?
“……靈族?”冷瞳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如此想。
“靈族,寒靈族?!?
聽到“寒靈族”這三個字,冷瞳瞬間便明白了朝露口中的風語衛乃何人,更明白了那些年來,那個人為何會那樣對待她。
“便如你猜想的那樣,”朝露將雙手又撐到了下巴上,雙眼卻依舊緊緊地盯著棋盤,不敢與冷瞳對視,“那風語衛,便是歐閣主。他帶著一雙兒女離開后,為了躲避曾為同袍的風語衛的追殺,大隱隱于市,便入了暗閣,憑著一身功夫成為了閣主。”
“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但他卻未曾想到,有些事,你越是躲,它就越會來?!边@一次,朝露抬頭對上了冷瞳的目光,“他在一次外出執行任務之時,見到了一個人,一個他尋了大半輩子的人。我不曉得他是如何確定那人的身份……”
“他瞧見了我的胎記?!崩渫蝗婚_口。
朝露一愣。
“那日……”冷瞳咬著嘴唇,“我還不出錢,那群人就想讓我……用……身子……來……”
“所以他便將你帶回了暗閣?!背锻蝗徽酒鹕恚话炎プ±渫氖?,不帶半絲客氣地打斷了冷瞳,她不能更不愿聽冷瞳說下去,因為,她聽了,會痛。
似乎是朝露的手勁太大了,冷瞳被抓得渾身一抖。
朝露像觸電了似的將手一松,踉蹌后退兩步,側過身,面壁似的繼續道:“待我們查到歐閣主是風語衛時,就已來不及了。平王、太子突然向暗閣發難,我們只來得及匆匆忙忙地將沂兒送入皇宮,暗閣與公主之事……等回過頭來,木已成舟?!?
“所以你們去了姜唐升任門主的酒宴?”
朝露點了點頭。
“那師……那歐閣主是如何死的,你可曉得?”
朝露又點了點頭,卻并未回答。冷瞳本以為自己會立刻追問的,卻也沒能問出口。
曾經的師父,是在那無比痛恨之地唯二重要的人,如今真相大白,卻發現,師父并非……所有的所有都是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他對自己的維護則更是出于……
“自殺?!辈恢朗且驗椴碌搅死渫珒刃乃脒€是別的些什么,朝露終究是說出了這個答案,一個冷瞳并不感到意外的答案。“但自殺的原因,我卻不曉得,如若是為了保護一雙兒女,亦或是為了……”看向冷瞳,片刻卻又垂下了目光,“活著,不都是更好的方式嗎?”
“因為焦氏去尋他了?!?
朝露又一愣。
冷瞳從懷里掏出了另一個骨哨,與朝露手中那個擺在了一起,“如若我未猜錯,雪目的母親應當與焦氏關系匪淺,所以師……所以歐閣主才背叛了風語衛。他并非離開了雪氏,而是雪氏在在生歐雪黎時,難產死了?!?
一邊是親生父母與養母間的恩恩怨怨,一邊又是摯友尊師的真真假假,朝露不曉得,冷瞳是如何在這種身心備受創傷的時刻,如何如此冷靜地分析這些的。但總之,她是如此做了,用著比常人更加清晰的思路,做了。
“那時,我隱約聽見了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當時聽起來不大明白,但現在一回想,卻是恰好將一切連通。焦氏……焦侍衛是死于歐閣主的刀下,所以二人本是血海深仇……卻同因雪氏的存在而對對方網開了一面?!?
“當時來自皇家的壓力,外加內部姜唐與霧面等人的動作,暗閣乃至影門都滿是內憂外患,歐閣主必須做些什么才能在那幾座大山下幸存。好巧不巧,焦氏出現了。焦氏前來尋仇,而歐閣主想要保下雪黎雪目和我。所以,他們做了個交易?!?
“用他的命,換三個孩子。”朝露懂了,“但歐閣主死后,歐氏姐弟卻并未隨焦氏走,因為歐雪目將她錯認為殺父仇人了。至于……”
“他們沒打算帶我離開暗閣,畢竟這世上還有哪里,比已經被皇家人滲透了個底朝天的暗閣,更適合藏……我呢?更何況,誰又能想得到,皇后肚子里出來的,竟然是個……殺……”
“所以他砍斷了你的手指。”朝露再一次打斷了冷瞳那自嘲中帶著自殘意味的話。
冷瞳垂下了目光,“她還拿走了那血色玉佩?,F在想來,背上的胎記……她當時好像也是想做些什么的,但沒能來得及動手,暗閣就徹底變天了,使得她不得不即刻逃走。但無論她做與沒做,我都托她的?!?
“那你可曉得……”
“我不曉得她去了何處,”冷瞳道,“但我卻曉得,她臨走前,給雪目留下了一封信,給我留下了這雙骨哨?!?
桌案上,黑與白的棋子之間,森森然地放著一對白中發黃的人骨哨。站在桌案一側,離得很近卻又離得很遠的二人,均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們,許久都未再開口。
與寒靈族關系匪淺,以一己之力帶著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與嬰兒逃出了皇城層層追殺,想要護住冷瞳,卻又只是拿走了玉佩,留下了骨哨。朝露的大腦飛速轉動著。
焦氏,數十年前的焦女俠。
安國從建國至今不過四十年,在之前的亂國時期,江湖人才輩出,是亂世,民不聊生,諷刺的是,那同時卻也是靈族最為自由的時代。所以,在那輩出的武林高手中,不少人都是靈族??芍蟀矅▏瑺D教猖獗,靈族被處處打壓……
有沒有可能,焦氏……
如若如此,那么……
“借用一下。”朝露一把抓起了兩個骨哨,碰運氣似的將一絲靈力注入,卻不曾想,那骨哨竟真的有了動靜。銀藍交織的兩道光芒從骨哨中流出,流到棋盤上,變成了一行字。
“焱州峽谷?!崩渫盍顺鰜恚乱庾R地想去碰那行字,怎知竟觸手見一片冰涼,隨之字跡便隨著手指的溫度化了。
“寒靈力與幻靈力?!背渡钗艘豢跉?,“如此看來,焦氏早在三四年前,就已經夢到了如今這一幕吶。預知夢預知夢,有時候還真……”
雙雪與渤帆的命,還有自己的存亡。她是否也夢到了?那她如此做,如此引導,又是為了什么?
“早在三四年前就夢到了未來的一切,可能嗎?”
“可能啊,萬事皆有可能,”朝露笑得有些詭異,“只要你能付得起相應的代價?!?
“代價?”
“幻靈力跨越時間,連接過去與未來,所以想要獲得超出常理的能力,需要付出的代價便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