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庫圖庫扎爾轉(zhuǎn)守為攻
雨中情
痛惜烏爾汗失去了的青春要說也快，賽里木來到不久，就發(fā)現(xiàn)庫圖庫扎爾迅速地、自然而然地成了眾矢之的。在四隊莊子上，烏甫爾隊長個別向賽里木談起了一個重大的問題：那就是，在一九六二年的動亂的時刻，庫圖庫扎爾曾向烏甫爾說公社懷疑他的國籍，懷疑他要走“那邊”，這曾使烏甫爾大鬧情緒以至躺倒不干，只是后來由于里希提同志的教育他才不再聽信這些流言，站出來堅持了工作。烏甫爾是個直率的人，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過去以后，他終于去公社找塔列甫同志談了自己心里的疙瘩。塔列甫瞠目結(jié)舌，莫名其妙，難道有誰說過哪怕是一個字的懷疑烏甫爾的話嗎？……他越想越覺得奇怪。為什么身為支部書記的庫圖庫扎爾說話那么沒有原則，而且客觀上完全配合了木拉托夫送來的假岳父肖蓋特的來信，起著挑撥離間、把水?dāng)嚋喌淖饔媚兀?
在那天的支部擴大會議以后，伊明江也找了賽里木。這個眉清目秀、穿著齊整、略嫌瘦弱的小伙子、青年團員，帶著幾分羞怯對賽里木說，他的伯母帕夏汗曾經(jīng)拿來了包廷貴的信讓他給翻成維語，信上敘述，包廷貴在烏魯木齊用走后門的手段購買汽車的嘗試已告失敗，而包廷貴的那個“朋友”——某工廠的管理員，已在城市“五反”運動中被揪了出來。因此，伊明江說：“那天的支部擴大會上，伯父不肯說這些實情，他是故意在裝糊涂……這封信恐怕別人是不知道的，該不該反映給您呢？這使我思想斗爭了好久……但是千萬不要讓我的父親知道……”
“謝謝！”賽里木拍著小伙子的肩膀，“請放心，對您的伯父，我們當(dāng)然是抱同志式的幫助態(tài)度。但是，不應(yīng)該說假話。說假話，對他、對工作都沒有好處……”
阿卜都熱合曼與艾拜杜拉把他們在七隊查賬的情況匯報給賽里木。簡單地說，穆薩的態(tài)度看來很好，凡是賬面上的問題，他大包大攬，一概承擔(dān)，決不推脫。他承認(rèn)自己給自己多加了補助工分，承認(rèn)大量預(yù)支了現(xiàn)金，承認(rèn)拿了一些公物——例如馬廄的馬燈——私用。而且，他表示準(zhǔn)備陸續(xù)退賠并立即開始，他已經(jīng)把大三針手表擼了下來要交給查賬組，查賬組由于未經(jīng)請示，沒有收下。對于穆薩的這種態(tài)度，多數(shù)人認(rèn)為是真誠的，“穆薩本來就是這么個二桿子[4]，”他們說，“穆薩的老婆是個好人，馬玉琴整天逼著穆薩退賠債務(wù)。”另一些和穆薩一家比較熟悉的人補充說。但是，他們查賬小組也有一些懷疑，從穆薩的慷慨承當(dāng)中感到有一種把事情包下來、包起來以防再追究下去的意向。例如穆薩給瑪麗汗批了四十塊錢“治病”，會計明明記得當(dāng)時穆薩說是根據(jù)庫圖庫扎爾書記的命令，但是穆薩現(xiàn)時卻堅稱完全是他個人的意思，與大隊無關(guān)。再如此次包廷貴去烏魯木齊前從七隊拿走了許多食用清油和土產(chǎn)，連這樣明顯的是由庫圖庫扎爾安排的事情穆薩也竟然說成又完全是他個人的意思，目的是——這種解釋就更可笑——汽車來了以后七隊用起來方便一些。“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阿卜都熱合曼與艾拜杜拉說，“穆薩的問題與大隊支部書記有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穆薩要一人承擔(dān)？為什么庫圖庫扎爾同志不主動承擔(dān)責(zé)任？”
還有許多其他的反映。包括庫爾班的問題，也被提出來了，支部會上伊力哈穆介紹了惹扎特的來信和那天晚上的啤渥烤肉宴。伊力哈穆的態(tài)度是這樣認(rèn)真，感情是這樣激動，使一貫在任何場合都能談笑風(fēng)生、周旋自如的庫圖庫扎爾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的舌頭失去了他曾經(jīng)稱是潤滑油的語言，變得干澀了。
庫圖庫扎爾似乎已經(jīng)陷入了重圍之中。是這樣的嗎？
庫圖庫扎爾究竟是什么問題呢？思想認(rèn)識的問題嗎？工作作風(fēng)的問題嗎？自發(fā)勢力的影響嗎？還是……
對，應(yīng)該找他本人談一談，然后，把這些情況匯總起來，帶到公社去，和公社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同志一起，必要時召集黨委會研究一下。
就在賽里木這樣掂量著的時候，庫圖庫扎爾自己找上來了。
這次庫圖庫扎爾的到來與平常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沒有掛在臉上的經(jīng)久不泯的微笑，沒有風(fēng)趣的妙語警句，沒有親切的問寒問暖，也沒有那種討好的甚至是諂媚的側(cè)頭躬腰的談話姿勢。庫圖庫扎爾十分嚴(yán)肅，也可以說是怒氣沖沖。他開門見山地說：
“我想了很久，我必須對黨的事業(yè)負(fù)責(zé)。正是黨關(guān)于階級斗爭的理論武裝了我的頭腦，使我看清了過去沒有看清的現(xiàn)象和問題。”庫圖庫扎爾響亮地咳嗽了一下，瞥了一下賽里木的注意的神情，他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
“更遠(yuǎn)了不用說了，”他繼續(xù)說，“只從伊力哈穆去年從烏魯木齊回來說起。伊力哈穆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俗話說，和善走在一起會變成善，和惡走在一起會變成惡。考察一個人，首先要考察他經(jīng)常和什么人在一起。具有象征意義和發(fā)人深省的是，我們的這位伊力哈穆恰恰是陪著叛國犯、貪污犯、盜竊犯伊薩木冬的妻子——呵，我還忘了，伊薩木冬還是吸毒犯——伊力哈穆是陪著伊薩木冬的妻子、本人也外逃未遂的烏爾汗一起回到家園的。那么，請問，身為共產(chǎn)黨員并且后來擔(dān)任了支部委員的伊力哈穆同志，與這個兩個腦袋的壞女人在一起，對她做了什么斗爭呢？不，完全沒有斗爭。不但沒有斗爭，而且千方百計地予以袒護，脈脈含情，關(guān)懷備至。”
“等一等，”賽里木問道，“您認(rèn)為烏爾汗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已經(jīng)說過了，她是長著兩個腦袋的壞人。”
“那您為什么前不久還在她家里做客吃烤肉呢？”
“這個情況我以后再向您說明，那天完全是穆薩搞的……但我的關(guān)于伊力哈穆的重要的話還沒有說完。其次，我們談一下廖尼卡……”庫圖庫扎爾事先已經(jīng)絞盡腦汁想了一些為自己堵漏洞的說法，像在烏爾汗家吃烤肉的問題，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對策，所以賽里木的問題雖然使他略有不快，但并沒有中斷他的氣勢洶洶、滔滔不絕的雄辯。他說到廖尼卡和伊力哈穆與廖尼卡一家的曖昧的友情，他說到泰外庫，以及伊力哈穆對泰外庫的縱容。他斷言，干脆說，伊力哈穆是死豬鬧事的黑后臺。他論證說：“沒有伊力哈穆?lián)窝驓猓┩鈳炀筒粫菢硬瘢┩鈳觳荒菢訌娪玻镭i的事情也就早了結(jié)了，根本就沖突不起來，沒有泰外庫和包廷貴的沖突，也就沒有那種危險的反漢情緒和鬧事的行動。而這種危險的、反動的、反革命的、分裂祖國統(tǒng)一和適應(yīng)了現(xiàn)代修正主義的需要的反漢思潮的根子，就是伊力哈穆。”
庫圖庫扎爾越說越憤慨，帽子越扣越大，不但賽里木聽后吃了一驚，連庫圖庫扎爾自己聽自己講話也覺得駭人聽聞。
本來，從縣委書記到來參加支部會議時起，庫圖庫扎爾便有一種被動挨打的感覺。當(dāng)達(dá)吾提在支部會上提出包廷貴的問題和伊力哈穆提出庫爾班的問題之后，他更覺得自己有變成被告的危險。“難道不戰(zhàn)而敗了嗎？”他深鎖著雙眉思考著擺脫這種尷尬的處境的路子。就在這苦惱的時刻，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是夜間從門縫里捅到他家里來的。信上說：
勇敢的鷹隼，我們親愛的兄弟，聰明的、有頭腦的庫圖庫扎爾同志，我必須提醒您，有一些宵小之徒很可能利用當(dāng)前的某些機會向您進行可惡的攻擊。因為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是有缺陷的，沒有缺陷就沒有事物，也沒有世界，這樣，您自然不難成為您的敵人惡言相加的靶子。但是，您完全毋須憂慮。因為，斗爭的理論本身并不能把誰怎么樣怎么樣，反對修正主義的宣揚本身并不能把誰怎么樣怎么樣。他們可以運用階級斗爭的口號，您為什么不能夠用呢？您應(yīng)該爭取主動，轉(zhuǎn)守為攻。您是一株根深葉茂的大樹，沒有什么風(fēng)能把您連根拔起，不管氣候怎樣變化，您腳下的地面是不會塌陷的。但是，僅僅憑依您那猴子般的靈活、鴨子般的圓潤、狐貍般的機智、兔子般的敏捷和百靈鳥般的啼囀，您仍然無法躲開潑向您的污水。這樣的攻擊雖然不可能把一棵大樹放翻，卻是可以敲落樹枝上的紛披婆娑的葉子，因而影響這棵大樹的壯觀和美麗。但是，為什么要等待惡言的襲來呢？能夠使您受到攻擊的那些空隙，在您的對手身上肯定也是可以尋找到的。我相信，我甚至以為這并不需要特別去尋找，因為以您的智慧、老練和周到的算計，您手里這樣的環(huán)節(jié)肯定是現(xiàn)成的，準(zhǔn)備好了的。現(xiàn)在是轉(zhuǎn)守為攻的時候了，即使您也沒有足夠的把握把對手放翻，至少可以大大減少您被放翻的危險，可以改變您單純防御的劣勢。請記住，事在人為。世上沒有任何武器是萬能的。也沒有任何堡壘是牢不可破的。還沒有任何理論說辭只對一邊廂的人有利。那么，誰攻得下誰的碉堡，關(guān)鍵在于火力。要有很強的火力，要堅決，要狠，要先發(fā)制人，因為人們的習(xí)慣是：一般性的指責(zé)總是允許申辯的，而特殊重大的、毀滅性的指責(zé)卻具有不容討論的性質(zhì)。在這里，震懾力量排除了討論的可能，任何討論都會使同情者和被指責(zé)者共同處于特強火力的摧毀之下。當(dāng)您握著的是拳頭的時候任何人都是敢于還手的；當(dāng)您握著一把匕首的時候，連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會連忙后退；而當(dāng)您抱起的是一挺重機槍的話，如果您的重機槍不乏子彈，請注意，銅彈、鉛彈或是沙彈哪怕是紙彈都同樣具有可畏的殺傷力，那時，您就會所向無敵，如入無人之境了。
祝您成功，祝您勝利！
一直關(guān)心著您的局外人
您永遠(yuǎn)可以指望的最忠實的朋友
這封信使庫圖庫扎爾心驚肉跳。讀完第一遍以后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立即把信揣到了懷里，不顧帕夏汗的驚疑的眼色他跑到了院子，又跑到院門外四下張望，不管是院外、院內(nèi)、房外、房內(nèi)，不管是屋頂、菜窖、羊圈、雞舍、驢廄，一句話他家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任何角落里都沒有任何人跡。他甚至查看了一下家里的牲畜：牛在不慌不忙地舐著鼻孔。雞在興致勃勃地點頭啄食。驢呢，劈開腿，撒了一泡沒完沒了的多泡沫的長尿。顯然，并沒有納賽爾丁先生[5]的哪個朋友化裝成牲畜鉆到他的家里。然后，他走進內(nèi)室，掏出信來再看了一遍以后立即把信燒掉了。老婆的惡毒的和嫉妒的目光（帕夏汗以為是哪個不要臉的婆娘寫來的呢）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信燒掉了，心情恢復(fù)了如常。現(xiàn)在，他并沒有接到過什么信。
誰寫的信，這對于他來說是毫無疑義的。他感到憤怒的恰恰就在這里，這么個人怎么敢來指點他，何等地輕率！何等地不自量！何等地膽大包天！他恨不得把寫信的人打上一頓。他忽然又后悔起來。本來，不應(yīng)當(dāng)把信燒掉的，有了這封信，寫信的人的把柄就攥到了他的手里。但這封信同樣也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是的，燒掉了好，壓根兒就沒有這么一封信。噢，帕夏汗生氣了嗎？讓她生氣去吧，甚至把這樣的話傳給女人們也不錯，在她結(jié)交的那些女人們中間，風(fēng)流韻事將不會有損于男子的名譽，而恰恰相反，會增加他的男人的雄風(fēng)與魅力。
雖然庫圖庫扎爾全身心地憎惡、輕視、又懼怕這個寫信的人和他采取的寫信的方式，但是，信的內(nèi)容卻強烈地打動了他。
庫圖庫扎爾扭轉(zhuǎn)了自己的情緒。他向賽里木主動出擊。他大放厥詞，把同情和庇護外逃分子、挑動反漢情緒的特大號的帽子戴到了伊力哈穆的頭上以后，他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那就是，伊力哈穆與里希提勾結(jié)起來，企圖把他放翻。從各方面的表現(xiàn)一直說到伊力哈穆甚至不擇手段地破壞他的家庭關(guān)系，教唆和挑動庫爾班向他要錢尋釁，最后又不知把庫爾班隱匿到了什么地方。
庫圖庫扎爾的這些話甚至對于他自己來說也像天方夜譚一樣地是新鮮的、聞所未聞的、富有刺激性和吸引力的。聽著他自己說的這些話，他既覺得毛骨悚然又覺得淋漓盡致。他擔(dān)心自己的信口開河，又佩服自己的勇敢和口才。他越說越快，越說越重，已經(jīng)是欲罷不能了。
“您認(rèn)為，庫爾班是被伊力哈穆藏起來了嗎？”賽里木問。
“是的，當(dāng)然，毫無疑問。至少客觀上是伊力哈穆把他藏了起來。”
“什么叫客觀上把人藏了起來呢？”賽里木不懂地問。
“伊力哈穆的挑撥是造成庫爾班不見的根源。”
“他怎么挑撥呢？”
“他的挑撥太多了。他曾經(jīng)對庫爾班說：‘庫圖庫扎爾不是你的親爸爸，不會真疼愛你的。讓你干活，你要盡量少干一些，帕夏汗做飯如果不合口味，你就和他們哭鬧。他們絕不敢打你。’伊力哈穆還說：‘從現(xiàn)在起就要向他們要錢，要了錢，我給你存起來，一晃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到時候沒有錢辦喜事，有誰會管你？’等等等等。”
“您聽到這些話了？”賽里木仍然不大相信地問。
“當(dāng)然聽到了！最初，他說了這些話，庫爾班回來告訴了我們。后來，他的挑撥奏效了。有許多話庫爾班不再告訴我們了，但仍然有許多別的社員聽到了這些話，告訴了我們。”庫圖庫扎爾眼不眨心不跳地信口說著，他早從幼年就已積累下這樣的經(jīng)驗了，謊話一經(jīng)開頭，就必須一鼓作氣，堅持說到底，不要怕把慌扯得太大，要扯就必須越扯越大，越大就越能使人頭暈?zāi)垦６詈笙嘈拧５牵膊灰嗽谶@個問題上停留過久。他說：
“結(jié)果，伊力哈穆反倒在支部會上給我提意見，說什么我虐待了庫爾班。他的目的就是要操縱支部會，把當(dāng)前的運動的斗爭矛頭指向我。這純粹是不懷好意。縣委書記同志，我建議您控制一下、掌握一下會議的方向，不然，我也不得不被迫把上述的那些事情全給他兜出來！到那時候，可就不好收拾了。”他說的最后的話，帶著一種露骨的威脅的口氣。
“那也好嘛，”賽里木和善地點點頭，似乎并沒有察覺什么，“把問題提到黨的會議上，讓大家共同議一議，分析分析，這是正常的做法。這有什么不好收拾的呢……譬如，關(guān)于死豬的事，我去年就聽您講過的，縣委的簡報上也曾經(jīng)登載過這個事情，您在州上的大會上也講起過，是吧？”
“是的，是的。”庫圖庫扎爾忙答道。
“那時您的講法和今天有所不同。您沒有提出過伊力哈穆的問題，您們說，死豬鬧事的幕后人是地主分子瑪麗汗和依卜拉欣。”
“當(dāng)然，當(dāng)然有地主分子的搗亂。至于伊力哈穆的問題，我是逐漸認(rèn)識到的。”
賽里木又隨便地問了幾個情況，關(guān)于烏爾汗兒子的找回，關(guān)于穆薩的當(dāng)選隊長，關(guān)于包廷貴在烏魯木齊的活動情況……可以看出，賽里木扎扎實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積累了不少材料，他根本不是那種一知半解、自以為是、其實很容易被欺蒙的領(lǐng)導(dǎo)人。他提的這些問題都是對庫圖庫扎爾很不利的，好不容易他隨機應(yīng)變應(yīng)付了過去，自信還沒露出太大的破綻。但是，當(dāng)庫圖庫扎爾離去的時候，盡管縣委書記沒有否定他、批評他，他剛來時那種進攻的銳氣已經(jīng)大大地減弱了。
“看樣子庸庸碌碌，實際上眼尖，心也很厲害，還不大好對付呢。”庫圖庫扎爾悻悻地想，“不行就給他來一個混戰(zhàn)，反正沒抓住我什么大把柄。”庫圖庫扎爾安慰著自己。
庫圖庫扎爾走了，賽里木一個人在臨時充當(dāng)他的宿舍的支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有意思。”他自言自語地說。“真有意思。”他又說。
作為領(lǐng)導(dǎo)者，見到矛盾暴露出來，他有一種興奮的感覺。
庫圖庫扎爾突然如此兇猛地告了伊力哈穆一狀。說是告狀，因為它超出了一般反映情況、甚至是揭發(fā)問題的范圍，完全是一種訴訟的口氣、宣判的腔調(diào)、揪住不放的惡狠狠的敵意和幸災(zāi)樂禍的洋洋自得。比較一下伊力哈穆、里希提、熱依穆、烏甫爾他們對庫圖庫扎爾的意見，事情很明顯：他們的談話中充滿了苦惱、猶豫、焦急和氣憤，表達(dá)了他們對于一個擔(dān)任支部書記的同志的期望和不滿。唯其期望極大，所以不滿也十分強烈。他們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們的語氣是疑問的，他們希望身為縣委領(lǐng)導(dǎo)的賽里木幫助他們來分析解決這一問題。
庫圖庫扎爾則完全是另一種態(tài)度。他只是想在縣委書記跟前把伊力哈穆搞臭。
共產(chǎn)黨的哲學(xué)是斗爭的哲學(xué)，黨內(nèi)斗爭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絕不是說斗爭本身便是目的，矛盾越激烈越好，斗得越不可開交越好。不，黨內(nèi)的斗爭反映著社會的階級斗爭，但它畢竟與社會上的敵我斗爭有所不同，它一般表現(xiàn)為思想斗爭，應(yīng)該從團結(jié)的愿望出發(fā)，達(dá)到團結(jié)的目的。應(yīng)該與人為善，應(yīng)該實事求是。
還有一條。伊力哈穆他們并不掩蓋他們對庫圖庫扎爾的意見，不論是會外閑談還是會上正式談，不論當(dāng)著不當(dāng)著庫圖庫扎爾本人，他們都流露著、述說著這些意見，他們幾次試圖把這些問題正式在黨的會議上提出來，雖然他們談得還不深，不系統(tǒng)也不全面。倒是庫圖庫扎爾一接觸到這些意見就躲躲閃閃，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引向遠(yuǎn)方。至于庫圖庫扎爾對伊力哈穆的意見，截至今天以前似乎從來沒有表露過。就在這次賽里木來大隊以后還問過他，他說：“伊力哈穆嘛，看問題片面，急躁，不夠靈活，但也還好呢。不過他太好勝，好表現(xiàn)自己……”他含含混混地說了伊力哈穆一些不好的話，但這些話與方才談的口徑根本不同。就是今天，庫圖庫扎爾的話雖然說得尖銳，但看來他也只限于與賽里木個別交談，所謂“我要在會上提出來”不過是以此促進賽里木“控制一下會議的方向”，換句話說，讓人們不要再給他提意見。咄咄逼人的言詞后面是一種防守的態(tài)勢。
庫圖庫扎爾的話還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總之，他給人以一種不大正派的印象。
“這是一個不大正派的人。”賽里木停住踱步，自言自語出了聲。
一陣涼風(fēng)突然吹進了窗子，吹得桌上的報紙落到了地上，吹得煤油燈的燈焰一晃一晃。賽里木來到了窗前，探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把窗子關(guān)上。由于插銷損壞，風(fēng)一下子又把窗戶頂了開來。賽里木只好走出去，在漆黑里摸索著找了一個大土坯，抱回來頂住了窗子。
賽里木捻大了油燈，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報紙，然后，吹滅了燈，計算了一下還能在這個大隊待多少日子和下一步的做法。風(fēng)聲不斷地傳來，屋里也彌漫起了塵土。“要鬧天氣呢。”他想。
剛剛睡下不久，一陣噼里啪啦的雨點又驚醒了他。很快地，變成了嘩啦嘩啦的傾水聲，接著，又傳來了稀溜稀溜的流水聲。
真是罕見的大雨！不要說賽里木的故鄉(xiāng)、南部新疆沒有這樣大的雨，就是降水較多的伊犁，這樣的雨也是少有的。透過窗戶縫，已經(jīng)傳進來新鮮強烈的泥水氣味。
賽里木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又睡去了。過了一會兒，一種稀疏的卻又是分明的噠噠噠的聲音喚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弄清是房頂漏了。新疆農(nóng)村的房子大都是平頂厚草泥，這樣的屋頂造價低，又便于農(nóng)民在上面晾曬柴草以至糧、菜，一般地說，也完全可以適應(yīng)在雪大雨小的新疆遮風(fēng)避雨、靠吸水而不是靠防水避雨的要求。不過，一遇到特大的暴雨，就要漏水了。
房頂?shù)穆┯晔官惱锬疽魂嚲o張。他并不是為自己擔(dān)心，這畢竟是辦公室，蓋得堅固，房頂上的草泥上的也較厚。但是，在這么大的暴雨里，社員們的家庭會怎么樣呢？還有各隊的糧庫、馬廄、工具房、辦公室，會不會有什么危險呢？
賽里木連忙穿上衣服，找出了手電筒，推門走了出去，他打算叫一下庫圖庫扎爾，一同到各隊看一看。但是，來到雨地里，借著手電筒的亮光，他看見許多人影在活動，在向大隊西面的橋頭一帶聚集，他便跟了過去。
雖然是夏天，但一下雨就急劇地降溫，從被窩里剛出來，更覺得寒氣襲人，大雨立即打濕了全身，打濕了面頰，順著脖子流到了身上，而且，雨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嘴，喘不過氣。同時，雨聲遮蓋了其他的聲音，顯得十分緊張。賽里木深一腳淺一腳，噗唧噗唧走到了橋頭。只見那里聚了不少的人，有的還牽著馬。只聽得是里希提的聲音。為了不被雨聲所壓倒，他拼命地大叫：
“騎馬的人跟我去莊子！”
“不，莊子還是我去。您在這邊吧。”這是伊力哈穆的聲音。
“也行。”急迫中里希提不想爭執(zhí)，“那這樣吧，你們快去，重點是糧食，馬廄，五保戶的家，還有誰家房子危險都幫助暫時轉(zhuǎn)移出來。騎馬的跟伊力哈穆走，其余的留下！”
馬蹄嘚嘚，大雨中伊力哈穆他們走了。
“剩下的人分兩撥，各隊澆水的人隨穆明去各個分水口，防備洪水沖壞渠道，如果上邊來的水太大，就打開口子把洪水暫時泄到伊犁河。其余的跟我去各個糧庫馬廄，各隊隊干部去檢查本隊的社員家庭的房屋……”
里希提分配完了，行動了起來。黑暗中沒有人發(fā)現(xiàn)賽里木。賽里木跟著眾人來到各隊，他們找來了氈子、防水布、草袋子，有的甚至抱來了棉被去苫蓋糧倉的屋頂。他們還用圓木和方木加固了倉庫的屋架結(jié)構(gòu)。他們點起了一盞一盞的馬燈掛在牲畜槽頭，明亮中便于觀察情況和應(yīng)付緊急事故。穿過馬燈的光照，清楚地看到了一條條、一團團、一片片的雨柱雨柵雨林，這雨好生了得！他們把某些馬匹掙松了的韁繩系緊，又把某些系死了的韁繩重新解活，再把散亂的飼草歸攏，把料桶蓋好。然后，他們又挨家挨戶檢查了房屋的漏水情況，扶老攜幼，幫助一些住房老舊的社員暫時轉(zhuǎn)移出來，通知一些房屋堅固寬大的社員點上燈，架起火，打開門，迎接臨時的“難民”。他們沒有雨衣、沒有雨傘，這里的農(nóng)民本來就沒有用雨具的習(xí)慣，他們最多是穿上澆水用的膠靴，穿戴上本來是冬季御寒用的棉衣和皮帽子，也有的翻過來穿上羊皮大衣?lián)跤辏晁樦痪^綹的羊毛流淌。不管穿什么、戴什么，最后仍然是人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淌著水，雨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而且，參加這個防雨搶險的工作的人都是自愿前來的，沒有人通知，沒有人下令，也沒有人登記姓名和記下工分報酬，但是，聚起來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隊伍越來越大，他們干得越來越歡，管得越來越寬，連女主人都忘記了遮蓋的社員家庭的打馕的土爐，他們也幫助給蓋上了。有的社員生火找不著干柴急得要命，于是他們幫助尋找，調(diào)劑和交流僅有的一些干柴，雨天的干柴，可真比金子還珍貴。
這支隊伍一直干到了天亮，他們的工作大大超出了里希提原來要求的范圍。賽里木在這支隊伍中，他穿得最單薄，渾身冰涼，但是他非常高興，自覺為公和互伸援手的勞動，這真像一把火，燒得他心里熱乎乎的。
天大亮了，雨勢也漸漸小了下來，里希提宣布暫先休息，該吃點東西，換換、烤烤濕衣服，如果雨不停，中午再集合待命。這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了濕漉漉、笑嘻嘻的賽里木。大家紛紛拉著縣委書記：
“到我那兒去喝茶！”
“到我那兒去！我箱子里還有一身新衣褲！”
“到我那兒去！干脆喝上杯酒驅(qū)寒……”
人們笑了起來，大家的情緒不像冒雨奮戰(zhàn)了一夜，倒像剛剛參加了婚禮喜宴。
賽里木還注意到，很可能別人并沒有注意天亮以后，穆薩才牽著馬說是要去莊子查看。而黨員當(dāng)中，只有一個人壓根兒沒露面，他就是庫圖庫扎爾。
到了下午，雨基本上停了，分離開了的、破碎了的云塊在天空運行。上午還沒有絲毫縫隙的陰冷的天空立刻透出了耀眼的陽光。雄雞興奮地爭相啼鳴，連性格穩(wěn)重的老牛也禁不住為太陽的別來無恙而哞哞連吼兩聲。云散開了，正像雨和寒氣來得有多么快一樣，太陽也同樣快地恢復(fù)了它那夏日的熾烈的烘烤。
伊力哈穆帶領(lǐng)著一批騎馬的青年從莊子上返回了。他們渾身泥水，臉色鐵青，筋疲力盡。但是，在大隊見到里希提和賽里木以后，他們似乎又十分歡快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向領(lǐng)導(dǎo)報告，由于他們和莊子上的社員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糧食、房屋都平安無事。他們自豪地說說笑笑。但是，等他們解散離去的時候，疲倦使他們騎在馬上竟東倒西歪起來。
伊力哈穆把馬交回了馬廄。下馬以后，他幾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緊牙關(guān)、強忍住疼痛，艱難地走回家去。只是因為泥污，他的慘白的面色才沒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兒婉晚些時候回來時，他躺在氈子上正簌簌地發(fā)抖。
“你怎么了？”米琪兒婉驚叫起來。
伊力哈穆沒有說話，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兒婉過來挽起了他的褲腳。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長的破口和一片已經(jīng)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來了的血跡。
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幫助烏爾汗和她的兒子從有倒塌危險的破房子轉(zhuǎn)移出來的時候，為救援波拉提江而負(fù)的傷。當(dāng)時伊力哈穆與伊明江來到漏雨如注的烏爾汗的家。烏爾汗蜷縮在墻角，摟著孩子，被暴雨嚇呆了。伊力哈穆告訴她要立即轉(zhuǎn)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烏爾汗順從地跟了出來。波拉提江已經(jīng)五歲多了，但是烏爾汗既不肯領(lǐng)著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給別人。先是自己抱著，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便又改為背著，輕一腳重一腳，氣喘吁吁地跟著伊力哈穆走。當(dāng)走過一個舊磚窯的取土的大坑的時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從身上甩了下來，順著坑邊向下滾去。烏爾汗尖聲叫喊，伊力哈穆當(dāng)時并沒有弄清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烏爾汗的尖叫使他意識到出了事情，便轉(zhuǎn)身奮不顧身地沖了過去。由于大坑的這一邊坡度不太陡，孩子邊掙扎邊下滑，還沒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個箭步躥了過去，人跑在坑邊，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來，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時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塊劃了一大道口子。本來，劃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沒有多大妨礙的。但是，當(dāng)時顧不上。雨水、污泥浸泡著、腐蝕著傷口，終于，傷口火辣辣地疼痛起來了。
第二天，傷口真的感染了，腫脹、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發(fā)燒。米琪兒婉借了斯拉木老漢的一架驢車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醫(yī)院，給上了藥，打了青霉素。醫(yī)生說，如果到當(dāng)天下午體溫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寧市住院，可不要變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麗娜爾抱著她的孩子來看病，看到了狀況相當(dāng)嚴(yán)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兒婉問清了情況。等回到莊子以后，狄麗娜爾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給了烏爾汗。
烏爾汗非常不安。自從一九六二年以來，烏爾汗總是躲著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個什么樣的人，她當(dāng)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覺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無話可說與無顏說話，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難于與兒子相依為命、茍且偷生、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視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視的問題，破壞她心里的暫時的平衡，這就是伊力哈穆妨礙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幾次想與她談一談，她都避開了，而且不僅伊力哈穆，連米琪兒婉她也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在那個烤串羊肉的夜間，伊力哈穆又來了，如果他當(dāng)時對她采取怒目橫眉、輕蔑訓(xùn)斥的態(tài)度，她心里說不定要好過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為她有多么難過。真是一個多么難對付的、可厭可恨的人！當(dāng)一個人自己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自己、不再為自己而憂傷的時候，旁人的關(guān)懷是多么的殘酷和不必要啊！她懼怕和厭恨伊力哈穆，像一個外科病孩懼怕和厭恨那個拿著鑷子與紗布、準(zhǔn)備給她清理創(chuàng)面、換藥與打針的護士……
偏偏，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為救她的兒子而負(fù)了傷……如果沒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會落到?jīng)]人的泥水里！
在昏黃的燈光旁，烏爾汗呆呆地坐著、想著。
“媽媽，媽媽，您怎么了？”聰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問。
一年來，兒子長高了，臉也長了些。正是由于烏爾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體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夠目不轉(zhuǎn)睛地一連幾個小時地看著兒子，一會兒摸摸頭，一會兒捏一捏手，兒子也總是注意地觀察著媽媽。他頑強地不準(zhǔn)他母親發(fā)呆。只要烏爾汗一出神，就會立即被孩子發(fā)現(xiàn)、打亂。烏爾汗的呆怔，總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應(yīng)。
“不。沒什么，你想吃點什么嗎？我買了方糖。”
“不，我不吃。媽媽，您不高興了，是不是有人罵了您？”
“罵我？為什么？這是從哪兒說起！”
波拉提江看著媽媽，眼睛一閃一閃。他像一個大人一樣地低下了頭。他說：
“也有人罵我。”
“罵你，誰罵你了？為什么罵你？你做什么壞事了嗎？”
“沒有。我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們罵我是壞蛋的兒子，說我的爸爸是壞蛋。”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什么？這是誰說的？”烏爾汗激動起來，她伸出了手臂但是波拉提江沒有讓她摟抱。
“媽媽，您告訴我！爸爸在哪里？爸爸是壞蛋嗎？”
“不……知……道。”
“他真的是壞蛋啊！”孩子哽咽了。
波拉提江的眼淚使烏爾汗心如刀絞。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說：
“不，你爸爸不是壞蛋。”
烏爾汗自己也沒有想到，她說得這樣肯定，也許這只是為了安慰孩子。也許這確是她心里的話！她說：
“你爸爸有許多錯誤。錯誤，你懂嗎？就像是你打破了茶碗，或者把一大塊肉偷偷喂了貓，這都是錯誤。然而，這不是壞蛋……懂了嗎？”
孩子點點頭。
“媽媽，媽媽，您怎么了？您哭了？”
“沒有，我笑呢。”烏爾汗掩飾著。事實上，她在騙孩子，也在騙自己。波拉提江的爸爸就是壞蛋，這已經(jīng)是無可挽回的了。但是，這話究竟是誰說的呢？是誰用這樣的毒刺，去扎向波拉提江的心？
“這可是誰呢？”烏爾汗想著想著，說出了聲。
聰明的孩子馬上理解了媽媽的意思。他說：“這是庫瓦汗大媽說的。她讓我上樹給她夠蘋果，我沒管，她就這樣罵我了。后來，米琪兒婉姨不讓她這樣說。”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好幾天了。”
“你沒說呀！”
“我怕您聽了不高興。媽媽，您說，庫瓦汗大媽好還是米琪兒婉姨好？”
“你說呢？”
“我說，米琪兒婉姨好，庫瓦汗大媽不好。伊力哈穆叔叔也好。庫圖庫扎爾伯伯不好。”
孩子像一個大人一樣地說著自己的看法。一剎那間，烏爾汗覺得自己身旁的已經(jīng)不是才幾歲的孩子而是非常懂事、非常明白事理和了解自己的一個友人了。她也披露著自己心里的話說：
“是的，伊力哈穆和米琪兒婉是很好的人。為了救你，你伊力哈穆叔叔的腿負(fù)傷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烏爾汗詫異地問。
“我知道他受傷了。后來他抱著我的時候，他下巴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痛得很。人痛的時候都是那樣的。”過了一會兒，孩子又說，“媽媽，您為什么不帶我去看望一下伊力哈穆叔叔去呢？”
“我……是的，應(yīng)該去。可你……怎么能空著手去呢？”烏爾汗認(rèn)真地與兒子商議著。
“您不要空著手去。您打幾個托尕其[6]，您再把那一包方糖帶去吧。我不吃，給伊力哈穆叔叔吃。”
孩子的主意有多好！他好像比烏爾汗還要頭腦清楚！怎么能不接受孩子的指引，像接受天使的指引呢？
第二天，烏爾汗提著五個精致、整齊、花紋喜人、火候又恰到好處、用牛奶和面打好的、像小孩子的臉蛋一樣紅潤的托尕其，提著一包方糖，再加幾個精選出來的蘋果，領(lǐng)著波拉提江，去看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的癥狀已經(jīng)遍及全身，淋巴結(jié)也腫大起來，但是體溫卻有所降低。公社的醫(yī)生到他家里來給他打針。烏爾汗走進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時候米琪兒婉正送醫(yī)生出來。醫(yī)生一再囑咐：
“要注意！如果再發(fā)生高燒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寧市的醫(yī)院去……”
烏爾汗聽了，嚇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禮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條案上已經(jīng)擺滿了來探望他的社員送來的水果、雞蛋，還有餅干和掛面。烏爾汗本打算進原來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內(nèi)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兒婉不要給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聽到了她們的聲音。他輕輕招呼著米琪兒婉。
“有客人嗎？”他問。
烏爾汗拼命向米琪兒婉擺手。但是，米琪兒婉如實地回答說：
“是稀客，烏爾汗姐帶著兒子來了。”
“是烏爾汗嗎？”伊力哈穆提高了聲音，“請他們到這邊來！”
烏爾汗和波拉提江，跟著米琪兒婉踮著腳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費力地睜開了眼。他定睛看了烏爾汗一眼，臉上掠過了一絲笑意。“請坐！”他清晰地說。
“烏爾汗姐給你帶來了禮物。”米琪兒婉拿過已經(jīng)放到條案上的東西，介紹說。
“謝謝。”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餅干給孩子，對，拿上，聰明的好兒子！”
他問烏爾汗：“您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嗎？”
“是的。我住在莊子上，很少到這邊來。”不知為什么，烏爾汗想解釋一下。
伊力哈穆閉上了眼，他的額頭上微微出著汗。他又睜開了眼，說道：
“不，您不是頭一次來。十三年前，您來找過巧帕汗外祖母……釘扣子。”
“釘扣子？”烏爾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說，“那時候您在縣上排演節(jié)目，準(zhǔn)備去縣里宣傳演出。您外衣的一個扣子丟失了，是老人家?guī)椭渖稀⒖p好了的，怎么，您不記得了？”
烏爾汗搖搖頭。
“米琪兒婉！”伊力哈穆叫著，“你還記得烏爾汗和扎依提跳的萊派爾[7]嗎？”
扎依提，現(xiàn)在是公社拖拉機站站長，當(dāng)時和烏爾汗搭檔跳過舞。這個名字也早已忘卻多年了……當(dāng)時，烏爾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邊旋轉(zhuǎn)的時候，心跳得像一條歡樂的金魚……
“怎么不記得？她們也到我們的新生活大隊演出過。姑娘們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學(xué)著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兒婉伸開兩臂，做了一個舞蹈中動脖子的姿勢，笑出了聲。
“媽媽，您會動脖子嗎？”波拉提江問。這回，連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聲。
烏爾汗卻是真的忘記了。如果他們不提，便是永遠(yuǎn)也想不起來了。她完全不記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縫扣子的事，她聽著甚至覺得有點新奇。她從來也沒有回想過這一類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發(fā)燒記糊涂了呢？也許，她從來也沒有進過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萊派爾、扎依提、宣傳演出、去縣里和新生活大隊，這又分明是有過的、真實的。她記得這些事情，只不過這不像是她自己的經(jīng)歷，卻又像是聽說的或者看到過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關(guān)閉了的、被鐵釘釘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開了，一線光亮射進了黑黝黝的、氣悶的暗室。像一個迷路的人聽到了家人的一聲遙遠(yuǎn)的呼喚，親人親昵地呼喊著自己久違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頭暈?zāi)垦５墓饬粒牭搅藷崆械乜释膮s仍然是模糊和遙遠(yuǎn)的召喚。驚喜、迷惑、親切、溫暖，也還有恐懼和哀傷的寒戰(zhàn)一時涌上她的心頭，眼淚隨著流了出來。
“媽媽！”波拉提江摟住了母親的脖子。
“但是，您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說，聲調(diào)是相當(dāng)嚴(yán)厲的。
“我……”烏爾汗啜泣起來。
“您不要激動，您靠著這兒坐，”米琪兒婉拉過一個枕頭，墊在烏爾汗腰后，又拿起了烏爾汗的一只已經(jīng)變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們常常說起您，我們始終相信，您不是壞人。我們認(rèn)為，伊薩木冬的事情也總有一天會弄清楚……”
“他……還有什么可說的？”
“事情總要弄清楚。”米琪兒婉說，“但是，您不應(yīng)該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們。您用不著這樣，您這樣讓我們大家失望。當(dāng)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也生氣了，我當(dāng)時就要找您去，是這個人[8]攔住了我……”
“我們好久就想和您談一談了，”伊力哈穆接著說。波拉提江這時放開了他的媽媽。他知道，米琪兒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媽媽說一些非常要緊的好話，他乖乖地坐在一邊，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們，聽著。
“您應(yīng)該挺起胸來，做一個好社員、好公民。您應(yīng)該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長大的，讓他毫無愧色地去上學(xué)，去戴紅領(lǐng)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應(yīng)該是光明的生活還在您的前邊……”
“我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說這些好聽的話吧。”
“不！我們不允許您沉落下去。您為什么悲觀呢？黨哪一點對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點對不起您了……對，您說了，您從來沒有怨恨黨和組織，您愛家鄉(xiāng)愛咱們的土地和生活嗎？愛的，當(dāng)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會沉沒。您并沒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對發(fā)生過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運的捉弄，也不是您個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薩木冬走過的路子，正是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斗爭的一種表現(xiàn)，最近毛主席講了這個問題……伊薩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應(yīng)該弄清楚，您應(yīng)該很清楚。您應(yīng)該講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愛的兒子……”
“我說不清楚。”烏爾汗啜泣著說。
“那又是為了什么呢？您心里藏著什么秘密呢？您老是那樣沉重！”
伊力哈穆咳嗽起來。他沒有再講下去，米琪兒婉強制讓他休息了。
米琪兒婉再次把烏爾汗讓到內(nèi)室里。烏爾汗哭著向她敘述了許多。在說到伊薩木冬最后一個夜晚被叫走的時候她聽到的聲音，她提到了庫圖庫扎爾的名字。她無意揭發(fā)庫圖庫扎爾，她只不過是在對伊力哈穆夫婦的感激、信賴和被激動起來的情緒下，她沒有再故意向米琪兒婉隱瞞和欺騙罷了。
這是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新線索。一個星期以后，伊力哈穆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有得丹毒，公社的青霉素、消炎粉和繃帶已經(jīng)使他康復(fù)了。他扶病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賽里木。
小說人語：一個女性，她青春過，她追求過，她生命過，她唱過跳過笑過美麗過活潑過，夠了，她永遠(yuǎn)是美麗和善良的安琪兒，她永遠(yuǎn)會得到懷想、呼喚、關(guān)注和體諒，哪怕時間沖刷掉了一切，她仍然不會被忘記埋沒。
愛里邊包含著太多的記憶。愛包含著痛惜。與愛相比，責(zé)備，怨懟，反而有點向前看的味道。
該怎樣解釋呢？伊力哈穆那樣地同情、憐惜軟弱卑微的烏爾汗。卻原來，最最煽情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咱們都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