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天空中紛灑著的似雨似雪。三輪車在區(qū)委會門口停住,一個年輕人跳下來。車伕看了看門口掛著的大牌子,客氣地對乘客說:“您到這兒來,我不收錢?!眰鬟_室的工人、復員榮軍老呂微跛著腳走出,問明瞭那年輕人的來歷後,連忙幫他搬下微溼的行李,又去把組織部的秘書趙慧文叫出來。趙慧文緊握著年輕人的兩隻手說:“我們等你好久了?!边@個叫林震的年輕人,在小學教師支部的時候就與趙慧文認識。她的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兩隻大眼睛閃著友善親切的光亮,只是下眼皮上有著因疲倦而現(xiàn)出來的青色。她帶林震到男宿舍,把行李放好、解開,把溼了的氈子晾上,再鋪被褥。在她料理這些事情的時候,常常撩一撩自己的頭髮,正像那些能幹而漂亮的女同志們一樣。
她說:“我們等了你好久,半年前就要調你來,區(qū)人民委員會文教科死也不同意,後來區(qū)委書記直接找區(qū)長要人,又和教育局人事室吵了一回,這才把你調了來?!?
“可我前天才知道?!绷终鹫f,“聽說調我到區(qū)委會,真不知怎麼好。咱們區(qū)委會盡幹什麼呀?”
“什麼都幹。”
“組織部呢?”
“組織部就做組織工作。”
“工作忙不忙?”
“有時候忙,有時候不忙。”
趙慧文端詳著林震的牀鋪,搖搖頭,大姐姐似的不以爲然地說:“小夥子,真不講衛(wèi)生。瞧那枕頭布,已經由白變黑;被頭呢,吸飽了你脖子上的油;還有牀單,那麼多褶子,簡直成了泡泡紗……”
林震覺得,他一走進區(qū)委會的門,他的新的生活剛一開始,就碰到了一個很親切的人。
他帶著一種節(jié)日的興奮心情跑著到組織部第一副部長的辦公室去報到。副部長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劉世吾。在林震心跳著敲門的時候,他正仰著臉銜著煙考慮組織部的工作規(guī)劃。他熱情而得體地接待林震,讓林震坐在沙發(fā)上,自己坐在辦公桌邊,推一推玻璃板上摞得高高的文件,從容地問:
“怎麼樣?”他的左眼微瞇,右手彈著菸灰。
“支部書記通知我後天搬來,我在學校已經沒事,今天就來了。叫我到組織部工作,我怕幹不了,我是個新黨員,過去當小學教師,小學教師的工作與黨的組織工作有些不同……”
林震說著他早已準備好的話,說得很不自然,正像小學生第一次見老師一樣。於是他感到這間屋子很熱。三月中旬,冬天就要過去,屋裡還生著火,玻璃上的霜花融解成一條條的污道子。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他想掏出手絹擦擦,在衣袋裡摸索了半天沒有找到。
劉世吾機械地點著頭,看也不看地從那一大摞文件中抽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紙袋,拿出林震的黨員登記表,銳利的眼光迅速掠過,寬闊的前額下出現(xiàn)了密密的皺紋。他閉了一下眼,手扶著椅子背站起來,披著的棉襖從肩頭滑落了,他用熟練的毫不費力的聲調說:
“好,好,好極了,組織部正缺幹部,你來得好。不,我們的工作並不難做,學習學習就會做的,就那麼回事。而且,你原來在下邊工作得……相當不錯嘛,是不是不錯?”
林震覺得這種稱讚似乎有某種嘲笑意味,他惶恐地搖頭:“我工作做得並不好……”
劉世吾的不太整潔的臉上現(xiàn)出隱約的笑容,他的眼光聰敏地閃動著,繼續(xù)說:“當然也可能有困難,可能。這是個了不起的工作。中央的一位同志說過,組織工作是給黨管家的,如果家管不好,黨就沒有力量。”然後他不等問就加以解釋:“管什麼家呢?發(fā)展黨和鞏固黨,壯大黨的組織和增強黨組織的戰(zhàn)鬥力,把黨的生活建立在集體領導、批評和自我批評與密切聯(lián)繫羣衆(zhòng)的基礎上。這些做好了,黨組織就是堅強的、活潑的、有戰(zhàn)鬥力的,就足以團結和指引羣衆(zhòng),完成和更好地完成社會主義建設與社會主義改造的各項任務……”
他每說一句話,都乾咳一下,但說到那些慣用語的時候,快得像說一個字。譬如他說“把黨的生活建立在……上”,聽起來就像“把生活建在登登登上”,他純熟地駕馭那些林震覺得相當深奧的概念,像撥弄算盤珠子一樣靈活。林震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仍然不能把他講的話全部把握住。
接著,劉世吾給他分配了工作。
當林震推門要走的時候,劉世吾又叫住他,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隨意神情問:
“怎麼樣,小林,有對象了沒有?”
“沒……”林震的臉刷地紅了。
“大小夥子還紅臉?”劉世吾大笑了,“才二十二歲,不忙。”他又問:“口袋裡裝著什麼書?”
林震拿出書,說出書名:“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
劉世吾拿過書去,從中間打開看了幾行,問:“這是他們團中央推薦給你們青年看的吧?”
林震點頭。
“借我看看?!?
“您還能有時間看小說嗎?”林震看著副部長桌上的大摞材料,驚異了。
劉世吾用手託了託書,試了試分量,微瞇著左眼說:“怎麼樣?這麼一薄本有半個夜車就開完啦。四本《靜靜的頓河》我只看了一個星期,就那麼回事?!?
當林震走向組織部大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放晴,殘留的幾片雲現(xiàn)出了亮晶晶的邊緣,太陽照亮了區(qū)委會的大院子。人們都在忙碌:一個穿軍服的同志夾著皮包匆匆走過,傳達室的老呂提著兩個大鐵壺給會議室送茶水,可以聽見一個女同志頑強地對著電話機子說:“不行,最遲明天早上!不行……”還可以聽見忽快忽慢的哐哧哐哧聲——是一隻生疏的手使用著打字機,“她也和我一樣,是新調來的吧?”林震不知憑什麼理由,猜打字員一定是個女的。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望著耀眼的區(qū)委會的院子,高興自己新生活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