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深搶進門,才發現原來是世子殿下在說夢話。
小世子睡得極不安穩,他把自己裹得好像一只毛毛蟲般,在床上翻來翻去,最后一下子坐了起來,語氣里帶上了哭腔,喚道:“娘親你不要走。”神色間略有凄惶之態。
崔景深嘆口氣,這大約是母子天性了。雖然略帶憐惜,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所以該說的話還是得說:“世子殿下,王妃已經歿了。”
楚昭還沒反應過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呆呆轉頭問崔景深:“我還在做夢,對嗎?”大眼睛里滿是期待。
不忍之感在心中一掠而過,但崔景深很快就拋開了那些無謂的情緒,一字一頓地說道:“世子殿下,王妃已歿。”
雖然早就有不祥的預感,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后,楚昭還是不肯相信,他趕忙查看系統,果然看見謝茂雅的名字閃了幾下,最終變成了很不起眼的灰色,凝固在控制面板上。
說不上那種感覺,也不是多么夸張的悲傷,就好像心口破開一個大洞一樣,涼颼颼的。
楚昭知道,自己是不能哭的,要哭怎么也得躲起來不叫人看見才行。
起碼,起碼不能在這個人面前流眼淚——和韓起不同,崔景深雖然奉他為主,但是兩人的關系一直有種微妙的對抗在其中。
圓圓的大眼睛努力瞪著,卻有清澈的淚水不停從其中涌出來。崔景深走過去,伸手摟住裹在被子里小小一只的世子殿下。
迷人的聲音清風拂面般飄過來,說出來的話卻越發的殘忍:“世子殿下,或者明日就該稱您為太子殿下了。在您走上王座的路上,得到的不僅僅是權利,還有許許多多的敵人,愛你的,你愛的,都會一個接著一個的離開你。最后只剩下王座上孤零零的一個人。到那個時候,您就可以自稱為寡人了。如果今日殿下連這點挫折都受不了,怎么應對日后更加殘酷的失去,更加激烈的爭斗呢?”
楚昭一聽,忍不住哭得更加厲害。他明明是被系統趕鴨子上架而已,要當孤家寡人,你自己去當就好了。
楚昭不蠢,也早就過了愛做夢,幻想天上掉餡餅的年紀。他其實也知道崔景深說的沒錯。初穿越時就知道。帝王這個職業,從來不要求從業人員擁有良好的品格,恰恰相反,歷史上在這個行當里干出點成就的,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人。有時候是為了權勢,有時候純粹是為了生存,皇帝必須六親不認,蠻橫無賴,除此之外,他還應當是個好演員,孝悌慈愛統統純屬做戲。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要楚昭華麗轉型為劉邦那樣的流氓無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有系統幫助,楚昭本質上依舊是個略帶逗比屬性的上進青年。前世遵紀守法,敬老愛幼,雖沒什么過大的成就,卻也絕對算個好人。這一世才十歲,被嬌養在謝家里的小公子,盡管遇見兩場生死考驗,卻因為系統的護佑,并沒經歷多少真正的不幸和猙獰。
在如此優渥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小世子,自然擁有一顆如赤子般柔軟的心。很多道理不是不明白,只是知易行難。
謝茂雅對他關懷備至,母子感情十分很深厚。一想到那么疼愛自己的娘親死了,雖然知道怎樣做最正確,可楚昭還是忍不住難受。
或許正是因為楚昭經歷過一次生離死別,面對死亡這樣殘酷的人生命題時,他非但沒有習以為常,反而更加難以抑制內心沉重深廣的悲愴。朝夕相處了八年時間,便是一條狗也能處出情誼來,何況是對自己呵護備至的小娘親呢?
任性的世子殿下根本不搭理崔景深完美的帝王教育,兀自扭著小身子,把頭蒙在被子里,嗡嗡地哭。
崔景深皺起了斜飛入鬢的長眉,心里有點不耐煩,更多的還是深重的擔憂和失望。
莫非自己看走眼了,這不是頭幼虎,而是只無害的小貓。連這點承受能力都沒有,日后又該怎么辦呢?或許,將其拱上皇位,反而會害了他。這樣清澈尊貴的少年,養在身邊精心呵護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小世子聰慧過人,既然人已經死了,如今又何必如此悲傷呢?”到底不甘心,崔景深嘆著氣又勸慰了一句。
裹成一坨的被子動了一下。世子殿下終于肯從被子里探出頭,他用小爪爪抹了把眼淚,反駁道:“圣人能忘情,常人不看重感情。最容易被感情困擾的,不正是我們這些人嗎?一往而情深,執著于真正的自我,不正是士族風度中最動人的地方嗎?縱然日后為君,變成孤家寡人,到底比變成泥塑木雕好。”
崔景深見他不哭了,心里好受一點,沉靜地說:“哀毀過度,不是什么好事。”
宣泄了一場,楚昭抽噎著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無數人的注視之下,所以越是情緒激動地時候,越要謹言慎行。
無論是誰,只要活在這世上,總歸都不能放肆地去傷心。
放縱片刻還能算是真誠坦率,若是沉湎于悲傷,便難免被旁人質疑了。崔景深若是胸懷天下,想來也不會愿意效忠這樣無能的人。
楚昭臉色的凄惶之色消隱無蹤,雖然眼睛腫得像個桃子,還時不時抽噎一聲,但總算沒有哭個沒完沒了:“送我回謝府。那些人既然敢對我娘親動手,就該有承受后果的準備。”
崔景深原本以為小世子必定要悲傷很久,他抱臂倚靠在床頭,微感無趣。此時見世子能夠很快恢復鎮定,心中也暗自贊賞,認為自己沒有看錯人。
天真可愛的世子殿下縱然惹人憐愛,卻不是崔景深這樣的人物愿意追隨一生,尊其為主之人。
*系統公告:崔景深忠誠值加20點。*
崔景深半跪在榻邊,仔細給小世子擦干凈哭花了的小臉,回答道:“馬上就要舉行太子典儀,恐怕世子殿下不能重返謝府。但是殿下請放心,屬下一定會查出罪魁禍首,叫他血債血償。”
楚昭定定看了崔景深半晌,終于輕輕點頭:“那就有勞景深了。”
剛才有那么一瞬間,崔景深覺得自己好像被世子殿下看透了。會有這樣的感覺,當然是讀心術在作怪。可是崔景深不知道,便覺得面前這個世子和酒醉后賴在自己懷里撒嬌的那個,以及卷在被窩里哭的小娃娃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上位者之所以能夠駕馭下屬,就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高深莫測。你看古代畫的龍,必定要若隱若現,只在云層或者海浪中露出半鱗半爪,絕對沒有全部都畫出來的。全都畫出來,便落了下乘。龍是帝王的象征,正是因為龍和天子一樣,變化無常,隱現不測。
挖空心思研究皇帝,是臣子們一生的愛好。讓臣屬捉摸不透的皇帝,才會叫人敬畏。尤其對崔景深這種抖m屬性的腹黑男而言。皇上若是只小綿羊,分分鐘被他論斤兩賣去肉鋪。
*系統公告:完成成長任務之——君心莫測。獎勵特殊技能,魅惑術之震懾,造成讓下屬害怕心虛的后果,威望95以下使用時,會消耗一點健康值,且有一定機會降低好感度。*
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限制使用的特殊技能,可見這個威懾術的效果一定很好,有機會的話……
“不知道殿下要微臣從何處查起呢?”崔景深的詢問打斷了楚昭的思緒。
心知肚明崔景深是在試探自己,楚昭坦然道:“從我一出生開始,娘親便生了病,我一日日長大,娘親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漸漸有油盡燈枯的跡象了。可是大楚最好的醫生都來看過,卻全部不敢下斷言,只用些溫和的方子養著。后來,還是舅姆偶然說起,家里行走的幾個大夫雖都是名醫,可娘親吃了總不見效,不如換一個大夫試試。恰好王家認識一個很高明的神醫,請來給娘親懸過一次脈,便開了一個溫補的方子。說是要以平肝健胃為要,先照著方子抓藥,若是略好一些,便可以擺脫藥罐子,輔之以飲食養人了。”
崔景深道:“既然是王家介紹來的,那方子必然不至于出問題。”
楚昭點點頭:“我娘吃了那方子,果然見好。之后便一發的相信那位神醫。開始輔以飲食。也不是多么稀奇的東西。不過是拿上等的官燕加了石蜜,慢火熬出粥來。我懷疑,問題就出在這里。”
崔景深不解道:“能有什么問題呢?燕窩與石蜜都能大養肺陰,補而能清,若是調損勞瘵,的確再合適不過了。”
楚昭擺擺手:“別跟我說這個,我又聽不懂醫理。并不是方子或者食譜有任何問題。官燕和石蜜都是西南夷那邊才有出產,十分珍貴。娘親原本不欲多事,只是父王知道后,便派專人每旬送一些過來。便是三四個人一日兩餐的吃,也是管夠的。后來娘親便讓我也吃,只是我吃完燕窩有些不好,大夫說是補得過了,方才作罷。”楚昭隱去了是系統的功勞。
系統是他的底牌,楚昭沒打算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
崔景深微感詫異:“王妃的死不同尋常,屬下也有所懷疑。只道是李家早就布在謝家的暗器。依殿下之下,莫非還懷疑……?”
楚昭看了他一眼,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很久以前便懷疑有人在娘親食用的燕窩里面下毒。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證據。娘親的死必定是李家在其中搞鬼,怕只怕有人在后面推波助瀾。”
就好比一個人要殺人,有個隱在暗處的人不吭聲地施以援手,也是該按照共犯論處。楚昭不想錯殺,卻也不肯放過任何一個幫兇,不論他是什么身份。
“對了,王妃身邊服侍的人都留著,找機會帶來我看看。”楚昭吩咐道。“若想知道這件事還有誰牽涉其中。便只看王妃的死對誰最后好處。”
崔景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諾。”
低頭時,崔景深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猜的沒錯,盡管年紀尚幼,但世子殿下天縱之才,并不是好糊弄的,經過這段時間的紛擾,尤其是王妃之死,世子已經對世家有了些許隔閡。
小小年紀,真是難為他了。
楚昭對著崔景深烏黑的頭發和白玉光若有所思,剛才的一番話也是楚昭在試探崔景深。他模模糊糊露出對世家的一點懷疑。崔景深不僅沒有不快,還有喜悅之情一閃而過。莫非……莫非崔景深對四大家族也有不滿。
為什么呢?楚昭摸著小下巴,坐在榻上思索起來。
等崔景深行完禮,站起來的時候,楚昭冷不丁就對著崔景深使用了一次震懾,且問道:“景深,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問完話后,楚昭立刻查看控制面板,健康值掉下去很大一截,好在好感度沒有變化,
崔景深猶豫了一下,便道:“承蒙世子殿下不棄,對我推心置腹。屬下的確有一件要緊事想要現在就稟報世子殿下。”說著,他扯動嘴角笑了一下:“本打算待世子殿下長大一些再說的。”
楚昭面無表情的點頭。暗暗心痛自己減少的五點健康值。
看著玉雕般的小少年這樣故作老成的模樣,崔景深忽然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不由生出點憐惜和愧疚來:“天師道多年前開始,便一直在試圖滲透世家,世家便也順水推舟,在其中安插了大量的探子。癡道人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更是不知凡幾。甚至在天師道的上層,也已經為我們四大家族所掌控。屬下之父便曾經受家族指派,擔任天師道里的大祭酒。父母均因意外亡故之后,我便接替了父親的身份。”
這是楚昭早就猜到的事情,所以他并不很驚訝,只丟出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這么說來,慶正帝的猝死,安靖帝多年無子,藍田王荒淫無恥,這些看上去像意外的事情,其實都有世家在暗地里操縱?”
普通人聽到這個消息,不是該第一時間驚慌失措嗎?世子殿下卻這般平靜,還一下子將三件看似不相關的事情聯系到了一起。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力,崔景深心里頗為欣慰。
“的確,天師道就好像一只冷箭一樣,隨時可以為士族所用,鏟除異己。”
因為慶正帝的基礎打得好,所以現在楚旭這糊涂蛋手里依舊掌握了大部分的軍權。槍桿子里出政權,楚旭本來抓了一手好牌。
朝堂上看似節節敗退的世家,之所以總能在關鍵時刻翻身,全是因為他們手中有天師道這張底牌。
四大家族能夠讓安靖帝無子,自然也能讓家族貴女懷上安靖帝的孩子,謝莞不成,自然有王莞,崔莞。至于為何會舍棄自己這個現成的奇貨,恐怕是因為喻王和世家之間出現了裂痕,世家便有了反復和觀望之態。
他第一次清醒的認識到,自己的小命的確在刀尖上晃悠了一圈。如果沒有謝晉和崔景深,或許還有王若谷在其中斡旋,對于世家來說,一個未成年的藩王世子,死也就死了。
世家的勢力大到這個地步,無論誰上位,只怕都會寢食難安。生怕自己哪個舉措失當,就被毒死藥死了。
想到此處,楚昭不由直冒冷汗。
崔景深繼續說道:“當然,天師道內部也分各種派別。發展到如今,已經是一個極其龐大的組織了,而且其中賤民頗多。近年來各地天災人禍頻繁,這些底層的信眾已經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難以控制,崔盧兩家在天師道中影響雖大,但是近年來卻有以孫恩,紀直一類的人屢屢出現,妖言惑眾,世家其實已經不能完全控制他們了。如此,天師道漸有尾大不掉之勢。世家便決定趁此機會清理天師道。我卻不能叫他們輕易得償所愿。雖然假意放走孫恩嫁禍李家,但事實上,孫恩其實真的被我放跑了,現在大約已經到了最混亂的江南地區。孫恩這個人的為人行事我很清楚,相信經過此事后,不出五年,他一定會舉事,大肆報復士族。如今李家已經不成氣候,但是皇帝一定還會扶他們起來繼續與世家抗衡。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世子殿下如果能在這五年里掌握實權,尤其是兵權,到時候就能趁亂來個漁翁得利。”
楚昭沉默的聽著崔景深的謀劃,想不到此人居然這樣深謀遠慮,做下的局已經算到了五年之后。不愧是點亮陰謀詭計技能的男人,自己縱然手握系統,還癡長幾歲,也是拍馬不及的。
只是楚昭仍有件事怎么也想不通,便問道:“阿深,你出身崔閥,為何卻如此仇恨士族?”
難道景深的覺悟已經高到主動為了無數被壓迫與被□□之士背叛自己的出身?打死楚昭也不相信。
大約是震懾術的作用已經過去了。崔景深抬起頭,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一派風流倜儻之態,然后他猛地湊近楚昭親了一下,道:“大約是因為世子殿下太過迷人,景深愛家族更愛美人,所以才情不自禁吧。”
情不自禁你個大頭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