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神佑空間,伊妮亞又開始了一次閉關(guān)。
這次的閉關(guān),將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如果說,以往的閉關(guān)如同澄心靜意,總結(jié)過往或根本性的或零零碎碎的一些經(jīng)驗,以期在暗夜裡能夠找到腳下應該走的方向,或者以期能夠走得更遠的話,那麼這一次的閉關(guān)就是登頂臨淵,一覽衆(zhòng)山小。
以往的閉關(guān)是加法,將經(jīng)驗一點一滴往心頭累加。因爲身處局中之時,視野或被山遮,或被林擋,或被霧擾,或被雲(yún)妨;腳步或被山隔,或被水攔,或被泥濘所阻,或被風雨所礙。
在這樣的情況下,經(jīng)驗就是不折不扣的法寶。危急的時候,經(jīng)驗可以換來脫身的機會;平常的時候,經(jīng)驗可以換來無窮心血的探索。
吸納自己的或者前人的經(jīng)驗,往往能夠節(jié)省極其大量的心血和時間。這是一個人快速成長和進步的最佳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任何一點一滴的經(jīng)驗,都是千金難換的。
但是現(xiàn)在,是用到減法的時候了。
經(jīng)過化身入輪迴,歷百千萬劫,伊妮亞雖然未能如唐遠一般徑超直上,一步踏入本源,從而成爲核心級的A級意識存在,但是,她也確實跨出了對她來說極爲關(guān)鍵的一步。如果說以前,她只能算是清界(神界)之中一個比較強大的存在的話,那麼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超過這個層次,理論上說,她已經(jīng)有資格進入靈界(神佑空間的核心位面)了。
在這個時候,她的視野中,確確實實的,已經(jīng)是‘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了。
過往的那些曾經(jīng)帶來諸多困擾的千重山、萬疊浪、泥濘沼澤、坑坑坎坎,如今,皆在眼底,皆在足下,再也不是阻攔,再也不是妨礙。
窮山惡水,變成了江山如畫;
風霜雨雪,變成了賞心音聲。
站在絕高之巔,向下望去,一切,皆變成了單純的風景,而且,用一句異世界的話來形容,‘這邊風景獨好’。
這就是位置的變換,所帶來的彼與我關(guān)係的變換。
華夏古代,一位雖然也曾熱衷於打坐參禪、沐浴煉丹但從修行的角度來說只能算是最蹩腳最底層的‘外門修士’,而且還是沒有入門證的‘準修士’,那位叫做蘇軾的大鬍子,在遊廬山之際,卻吟出了堪爲千古絕唱的兩句詩——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兩句,可以說,橫貫世間萬象。不論是世間法,還是出世間法,都在其映照之下。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那麼,站在絕頂,向下俯瞰呢?
伊妮亞的現(xiàn)在,就是這般。
經(jīng)千百萬世,歷千百萬劫,閱層層風煙,度不盡流年,體喜怒哀樂,識滄海桑田,兼其中或爲有情衆(zhòng)生,或爲無情山水,然後看塵間萬象,如水中之月,明滅不定,若有風來,或散或疊,或碎或圓,起起伏伏,略無定時。
再然後……
不經(jīng)意間擡起頭來,看到大道在天,澄明如鏡。
於是,一顆道心,從水中之月,變成了天上之月,再不因晦隱,再不被雲(yún)妨。他人視之,陰晴圓缺仍在,而於己而言,所謂陰晴,所謂圓缺,不過風景,不過虛妄。
此亦即異位面釋家所謂的‘不染琉璃心’。
在伊妮亞來說,過往的點點滴滴、枝枝葉葉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將會變成雪花,在她的‘心’上一片一片地灑落。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純淨的、將會從雪化水,徹底融入她的心靈;那些沾染的,將會被滌於心外;那些點點滴滴,將會如川歸海;那些枝枝葉葉,將會落化爲塵,然後,以一種新的姿態(tài),在那顆不染纖塵的心上,重生。
所謂萬法皆收於心。
然後,一心之中,演千萬法;一心之中,成大世界。
在之前,唐遠曾用魔方來給伊妮亞展現(xiàn)過修行的層次。過去的伊妮亞,就譬如那隻對準了一面的魔方,在那一面的‘純淨’背後,所體現(xiàn)的,其實並不是圓融,而是偏執(zhí)。
而這個時候,十方上下,終於盡皆無礙。
精靈島上,兩個月之後,就在唐遠的眼前,靜靜端坐深深冥想著的伊妮亞,忽地變成了一枚種子,落入地下。又兩個月後,這枚種子破土發(fā)芽,很快地,長成了一棵青青之樹。
再兩個月後,一個淡淡的影子,從樹中飄出,然後,轉(zhuǎn)瞬之間,迅速地凝結(jié)。在這個過程中,周圍的整個時空,好像都被凝結(jié)。
片刻之後,新生的伊妮亞,如一株青蓮,卓然而立。在她的展顏一笑之間,那似乎被凝滯的時空,如冰渙釋。
唐遠仍是以雙盤的姿勢,坐在地上。這個時候,變成了他對伊妮亞的仰望。
當年初見,伊妮亞以女神的姿態(tài)降臨,以一方主神的絕對領(lǐng)域,衝散了橫亙在唐遠心中的迷霧,爲他指明瞭前進的方向。那一次的指引,對於唐遠來說,至關(guān)重要。重要到,無以復加。
而之後,便是唐遠以一種無以形容的姿態(tài),凌空直上,登堂入室。而再後來,唐遠與伊妮亞之間,便是前者對後者的指引了。
卿贈我以美玉,我報卿以瓊琚。
兩人相望,從相見到相識,那一幕幕,好像同時在兩人的心中流淌。過了半晌,唐遠兩手相合,輕輕地鼓了鼓掌,然後說道:“姐,恭喜你?!?
萬千感情,萬般言語,盡皆匯聚,付此一句之中。
伊妮亞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步到他的身後,如玉雙手,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
“姐,我怎麼覺得,你把修爲降低得很厲害?”久久,唐遠輕輕後仰,微笑著問道。
修行之士,身、心分論。
身是基礎(chǔ),也指修爲,還是在那個叫做釋家的宗派,雖然有身是臭皮囊的觀點,但同樣也有所謂‘金剛不壞之體’的說法。
身在塵世,受雨打風吹。若身凋落,則心無從寄,若有一個強大的組織接引的話,靈識還可遁入輪迴,在來世再作打算,而若沒有接引,或者那片空間,本就無有且不允許這樣的規(guī)則存在,那麼,靈識則只能散入本源,那也就意味著,作爲個體的生命烙印,徹底泯滅,再不復現(xiàn)於天地之間。
所以身之重要,不言而喻。
而心,就好像是鑰匙。
修爲足夠的高,才能一步一步走上臺階,來到門前。但若是沒有鑰匙,則無論如何,登不得堂,入不得室。然若只有鑰匙,而無修爲,則亦終只能在底下徘徊,望臺階而興嘆,更不論門戶。
這個道理,其實就算是初階的修士,絕大多數(shù),也都是清楚的,因爲這本就是‘學前班’級的知識,就算不學,也幾乎無有不知的。
但是問題在於,這二者的終極關(guān)係,如上所述般,極其簡明。然而,二者在途中的關(guān)係,卻是牽纏錯綜,複雜莫名。而且,所謂修行,本無一把具體的標尺,可以將身指數(shù)、心指數(shù)多少多少各清清白白地表現(xiàn)出來。
在高空,將一塊大的石頭與一塊小的石頭相纏,然後將其落下,問:在落下的過程中,會是大的牽引小的更快地落地,還是小的妨礙大的落地?
這是一個著名的實驗,在那個位面,很多很多的人都聽說過這個實驗。
但是,若是將這兩塊石頭,換成修行過程中的‘身’與‘心’呢?
相互促進?
很多人會有這樣的想法。然而,真實的情況,很複雜。因爲有的人擅長身修煉,有的人擅長心修煉,而且,更重要的是,身修煉,在大體情況下,幾乎是有進無退,可以按部就班地前進,而心修煉,則絕然不同。草莽之輩,亦或有青雲(yún)之慨,迷亂之徒,亦或有清明之嘆。
一線靈光動處,死可爲生,晦可爲明,方可爲圓,缺可爲盈。然而,轉(zhuǎn)瞬之後,或又是另一番景象,非但未必能前進,甚至能一蹴即下,直墮無盡深淵。
因之,說道世間修身法,初階之士多說易,說道世間修心法,超絕之士亦言難。莫道汝心堅如鐵,緣木求魚或是汝,莫道汝心明如鏡,一番雨後或不堪。
“不是有弟弟爲我護法麼?”面對唐遠那其實不需要回答的詢問,伊妮亞輕輕一笑。
其實,唐遠大抵也能明白她的想法——無它,和他一樣而已。只是,他是爲了便於在大地行走,而伊妮亞,她是爲了什麼?
“唐,對於族中幻境的安置,我有了一些想法,你幫我參詳一下?”現(xiàn)在這個時候,兩人才有時間和心情無有負擔地閒聊著,雙方你捧我一句,我刺你一句。聊了一段時間之後,伊妮亞便這樣地問道。
如同人登高之後,往往情不自禁地背手負雲(yún),俯仰天地。此際,看來伊妮亞是有點迫不急待地要解決那個一直橫亙在她心間的問題了。
“當然,愛卿請說?!碧七h兩手一攤。百千萬世的輪迴,想來伊妮亞對‘愛卿’這兩個字是不可能不解的了。
果然,伊妮亞美目一橫,鼻中輕輕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