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之亂後,霽雪一直在榻上養病的同時不停的派人去打聽太子據的消息。這天,來人報太子據回宮了,未等那人說完霽雪忙從牀上爬起,向宣室殿奔去。
近日陰雨連連,今日更甚,霽雪飛奔在雨中,雨水打溼了她粉色的羅裙,伺候她的宮人在後面追著,她的腳步急急的踩在雨水裡踩出一朵朵水花。
然而一切非她所想,跑到宣室殿的時候,她沒能見到太子據笑盈盈的望著自己說:“霽兒,我回來了!”
武帝見她一身的雨水剛想斥責她如何這般不愛惜身體,便見到她神情悲痛的望著自己,平生見過她無數種眼神如今這樣的卻是第一次,武帝怔住了,他輕輕上前道:“霽兒先回去換身衣服吧,你的病尚未痊癒,不要受寒纔是!”
霽雪聽完武帝的勸說後,突然擡起頭仰天長笑,天空劃過一道白光,她逆著光慘笑,那表情讓武帝怔愕至極點,他隱約察覺到她慘笑下隱藏的決絕,他看到了她臉上除了悲憤還有一份嘲諷,被那樣的表情看著,武帝第一次覺得不自在,他惱道:“霽兒怎可在宣室殿胡鬧?”
霽雪冷笑一聲後反問:“那父皇覺得我該如何呢?你以前說你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今天斗膽試問,是誰把你變成孤家寡人的?是你自己還是那冷冰冰的皇位?”霽雪問著手指著龍案。
武帝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剛想大怒,便聽霽雪接著道:“父皇詞窮了?父皇當初給我的恩師司馬遷定罪的時候怎麼有那麼多罪名可以列出來?我那時苦苦哀求卻換不來父皇的一點憐憫,處以宮刑?你讓我的恩師成了廢人還要讓他在有生之年感恩你的不殺之恩是嗎?”
武帝被霽雪的問話氣的倒退了一步,忙用手扶著龍案纔不至於摔倒,霽雪一步步靠近道:“我只是爲我的恩師求情,便認爲我忤逆了您,將我禁足於漪瀾殿,你去甘泉宮也未帶上我,如今你換來了什麼?老來喪子?父皇,我想問的是看到自己的孫兒躺在這宣室殿您何種心情?還是您覺得爲了這皇位在所不惜呢?”
武帝已經被氣得說不上話了,他指著霽雪卻不知道說什麼,他記憶裡的霽雪一下都是乖巧懂事的摸樣,哪怕偶爾使點性子那也是小孩子鬧騰一般,如今的摸樣讓自己陌生,他憤憤的回道:“朕今日真後悔沒在更早以前便殺了那司馬遷!讓他爲朕教出這麼一個不孝的女兒!”
霽雪聽後又仰頭大笑後問:“父皇悔的竟然是這個嗎?我以爲您後悔當初沒在甘泉宮見我,後悔將我禁足,若非我沒能去甘泉宮今日的悲劇怎會發生?”說到這裡,霽雪指著地上用白布蓋著的一具具屍體道:“父皇看呀,您仔細看看這些人,他們曾經鮮活的活在您的生命裡,他們曾經是您的至親,他們身上流淌著和您相同的血,您難道不難過嗎?據兒他走了,無論您以前如何嫌棄他不如您,如何嫌棄他懦弱他也不會活過來再喚您父皇,不會笑著叫我霽兒,他說過他會回來的,但是我沒想到他是這種方式回來!”
說著,一口鮮血從霽雪口中噴出,武帝忙大叫道:“快傳太醫!”
誰知霽雪擺擺手道:“不用,這樣的皇宮倒讓我死了反而乾淨!”說完暈了過去,武帝忙讓人將她帶回漪瀾殿,那日當值伺候她的宮人全部賜死。
霽雪又睡了幾天,蘇文清一直默默的守在一旁,偶爾勸說幾句,但是她未再開口說話,午後的陽光斜曬入窗子,霽雪虛弱的從牀上爬起來,趴在窗前,那陽光就照在她的臉上,她想著有多久沒有這樣沐浴在陽光下了呢?太久太久了吧?
蘇文清看不下去了,便勸說:“公主身體虛弱被太陽曬久了會頭暈的!”
他說著想伸手關窗子,霽雪制止道:“文清知道嗎?在陰暗裡活的太久會忘記了光明是什麼樣子的!”
蘇文清一聲輕嘆,不再言語。
霽雪的身體漸漸康復,她去宮外選宮女,那女孩怯怯的看著自己問:“您能帶我住很大的房子,然後那裡有很多好吃的?”
霽雪就笑了,她回道:“我能帶你住很大的房子,房間多到你都住不完,那裡也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你可以時常帶出來給你的兄長!”
女孩見她的微笑,好像怔楞了一下,然後笑著道:“那以後您就是我的主人,您去哪裡我便追隨到哪裡!”
霽雪沒想到她的哥哥也會要求前往,哪怕告訴他那裡是皇宮,他也依然執著,於是她被感動了,這就是親情吧,可是自己的親情如今在哪裡呢,霽雪痛苦的想著。
侍女被取名桔梗,霽雪想以後要開始新的生活,那侍女也得有個新名字,桔梗很大條,她沒有影兒機靈,也沒有瑾茹聰慧,但是霽雪知道如今的漪瀾殿死了太多人,只有她能帶來生氣。
是夜,霽雪待桔梗睡著後偷偷爬起,提起宮燈便向椒房殿走去,多久未來這裡了呢?霽雪想著,當年離開椒房殿到漪瀾殿後曾無數次夢見母后輕喚自己霽兒,說她接自己回椒房殿,但是她依然沒能等到,都是夢啊,又如何能實現呢?霽雪自嘲的笑笑。
行至椒房殿正殿,她看到屋內有光亮,她高興的喚了聲“母后”,進去才發現坐在母后常撫的那把琴前的人是父皇,想起那天的衝動霽雪有些尷尬。
武帝道:“霽兒這麼晚還沒睡下嗎?既然睡不著就陪陪朕吧!”
霽雪乖巧的坐在武帝身旁,讓武帝一瞬間又覺得他們回到了那些沒有爭執的年月,武帝開始邊摸著琴絃邊回憶道:“那時候朕被皇祖母(竇太后)管教得甚嚴,幾次改革措施都被皇祖母反對了,心裡堵得慌就跑到皇姐的府上消遣,那是朕第一次見子夫,她一身絲質綠羅裙淺淺低吟那首《越人歌》的時候,讓朕眼前一亮”
霽雪聽後問:“那母后進宮後父皇爲何如此待她?你可知母后雖然每日一副溫婉賢淑的表情卻沒見她真正開心過”
武帝嘆了聲氣後回道:“霽兒終是不明白啊,這世間女子入了宮以後不會有所差別的,她亦然”
霽雪不死心的問:“那陳皇后呢,她花千金買來的《長門賦》沒能打動父皇嗎?她也是你的髮妻啊”
“她曾是尊貴的館陶公主的女兒,曾是我小時候的阿嬌姐姐,也曾是我的皇后,但是僅此而已,我能給的僅此而已,每個帝王都有他自己的底線,她逾越了!”
霽雪又問:“那李夫人呢?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呢?”
武帝答:“李夫人在她最美的時刻悄然逝去,要知道在最美的時刻離去會讓留在原地的人對她念念不忘,她做到了,她聰明在於她知道朕的底線在哪裡,若她如你的母后這般最後與朕反目,她也不會有所不同!”
霽雪淺淺的笑了,她邊笑著邊起身道:“父皇,霽兒真知道何爲最孤獨的人了,你的人生裡這些女子無一人善終,哪怕她們曾經美得讓天下的花朵失顏”
武帝自那次聽霽雪的那些話後,如今反倒平靜了,他只淡淡道:“不在其位不謀其職位,你不會懂得朕的這番苦心!”
霽雪只是看著椒房殿翻飛的白幔沉默,深夜的風吹動著白幔飛舞,呼呼的響聲正一遍遍訴說著這裡曾經的繁華。
過了會,武帝問:“霽兒可曾記得九歲那年在宮外,那術士給霽兒拼的命?”
霽雪不解的回頭問:“父皇也記得?”
武帝點點頭道:“記得,你如今是否還如當初的想法?”
霽雪聽後嘲笑一聲道:“這是我聽到過天底下最好笑的問題,父皇覺得在我親眼目睹了這麼多女人在你身邊逝去以後,我還能想母儀天下?”
武帝點點頭後回道:“既然霽兒心意已定,那朕也會如當初所言,幫你破了那命,待朕百年後,你還是大漢的霽雪公主,這皇宮你去留隨意,若是遇到良人便出宮過平常人的日子吧!”
霽雪聽他說百年之後,心底有隱隱的痛,雖然因爲這一連串的變故讓她對這皇宮絕望,但是他依然是自己的父皇,她怎麼能失去他呢?但是轉念一想她又放不下累積了這麼久的悲傷,然後慌亂的開口道:“出來這麼久了,得回去了,父皇也早些歇息吧!”說完後她轉身離去。
在她離去後,武帝吐了口鮮血,新的近衛宦官忙上前問是否宣太醫,武帝只是擺擺手後自語道:“真是被朕寵壞的孩子,但願他日你能明白朕的苦心便好!”
武帝的身體慢慢變弱,這期間他開始反省所有的一切,他發現自己誤會了太子據,他開始悔恨,開始反省,他把主動爲太子據寫詔書求情的田千秋升爲宰相,把劉區耄賜死,把所有那些陷害太子劉據的人全部揪出來,他還因爲長年征戰的事情向天下發了罪己詔,自古帝王發罪己詔者汗武帝是第一人。
霽雪一日日聽著消息,卻只是輕輕翻動著死去的暗位名單感嘆道:“又是一輪屠殺,這樣的殺戮要何時能止啊?”
讓霽雪再次主動出現在武帝面前不是因爲那些舉措,而是劉弗陵被封爲太子,而他的母親趙婕妤卻被賜死了,霽雪從未聽過如此驚奇的消息,便憤憤的衝去建章宮找武帝,進屋的時候她發現武帝的身體已經和當初有些不一樣了。
但是她只是愣了一下便質問道:“父皇覺得霽兒說的沒錯嗎?您立了弗陵爲太子卻要他爲了這太子之位逼死自己的母親?父皇何其殘忍,您在他還未懂得何爲選擇的時候就給他選擇了一切,還讓他揹負一世的罵名,您要他長大後情何以堪?”
武帝聽後深深的嘆了聲氣後,起身走到她面前道:“霽兒不要每次來見朕都這樣氣沖沖的好不好?你前陣生病還沒完全好,過來陪朕坐坐,你的恩師司馬遷可是寫了一部千古佳作呢”
武帝的手才伸過來,霽雪便躲開了,她繼續道:“父皇這是不願意說還是找不到藉口了?”
武帝見她這樣,惱道:“他現在是太子,以後會是帝王,是帝王就得走帝王的路!你現在不懂日後他長大了成爲千古明君的時候你自會懂!”
“還是因爲那皇位嗎?那皇位害死的人還不夠嗎?”
“霽兒,爲皇位而死的人是永遠不會變少的,只要是劉家的子孫,身上流淌著高祖的鮮血,就有責任揹負起讓大漢振興的使命,你也不另外,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觸怒朕,朕寵了你那麼多年並不是要你來質問朕的!”
霽雪聽他一說冷笑道:“那父皇殺了我,然後把我也棄屍荒野?父皇可曾想過我的想法,我看著親人一個個離去卻無能爲力是怎樣的無助?我已經不恨了,不恨皇位,不恨天下的一切,便只能恨自己了,恨自己還活著經受著這一切,若那時去南疆便沒活著回來,如今的一切又與我何干?”
那天到最後,霽雪只是不停的自語:“爲何別人都走了我卻還活著!”她邊哭邊說著,武帝如何勸說她都聽不進去,只是一副空洞的眼神,一遍遍喊著“恨自己、恨自己!”直到再次暈了過去,而那天武帝又吐血了。
霽雪醒來後,有人到漪瀾殿報宮外有個叫杜若的宮女求見,霽雪忙出門相迎,杜若是皇后身邊的侍女,陪伴皇后走過了很多時光。如今,當年那個集智慧和美貌於一身的宮女已經白髮蒼蒼,她見到霽雪後說了她一直以來知道卻不敢說出口的秘密,她告訴了衛皇后雖讓霽雪喚她母后卻不願意與她親近的原因。
聽完杜若的訴說,霽雪懵了,她一直以爲母后不喜歡自己是因爲自己不夠乖巧、聰明,想不到竟然是因爲自己的身世?
霽雪淡淡的問:“爲何選在今日?”
杜若道:“只是想要公主不再怨恨皇后娘娘,讓娘娘死後也能安心一些!”
霽雪心情沉痛至極點,她只無力的擺擺手道:“在我心裡她一直都是我的母后,我不曾怨恨,若你能尋到母后的屍體能否悄悄將她安葬,至於所需錢財你只管向桔梗要,無論多少都可以!”
杜若“砰砰”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後就退下了。
杜若走後,霽雪想起了離開椒房殿後的種種,她突然醒悟自己纔是全天下最不孝之人。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大雨傾盆而至,她仰頭看著天空,任由雨水沖刷著臉,突然她奔出漪瀾殿。
雨勢如去宣室殿看太子據的時候一樣,但是如今在大雨中奔跑她卻找不到方向,這偌大的天下何處纔是自己的家呢?
在大雨中摔倒的時候,趴在水潭裡,她見到了劉弗陵,那個失去母親不久的孩子彷彿瞬間長大了。他扶起她一遍遍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卻不問爲何哭泣,只是陪著她哭卻把聲音壓得很低。在那樣的滂沱大雨下,兩個孩子爲各自心底的悲痛哭著,卻都用雨水掩飾著一臉的傷悲!
武帝的身子越來越差,霽雪自那天在大雨裡哭了一下午後安靜的陪著武帝,她問武帝爲何要隱瞞?武帝只笑道:“霽兒不願意母儀天下呢,只要這天下還是劉家的,你便永遠是公主!”
霽雪聽後只是伸出手抱緊武帝,因爲她一次次忤逆氣得他吐了好幾次血,如今懊悔至極點,她知道哪怕用盡一生都無法彌補。
武帝后元二年二月,漢武帝駕崩於五柞宮,駕崩前武帝大口大口的吐血,甚至開始說胡話,總說著他回到漪瀾殿見到南宮姐姐了,而霽雪一遍遍的抱著他喊“父皇,對不起”,卻再也等不到他喊自己“稚兒”!
最後武帝吐出的鮮血染紅了霽雪的衣裙,染紅了病榻,劉弗陵在一旁如何勸說她都緊抱著武帝的屍體不放,一遍遍喊著“對不起”,直至暈死過去。
武帝終年七十歲,在位共五十四年,葬於茂陵,廟號世宗;遺命霍光、金日磾、上官桀輔佐幼子劉弗陵(時年八歲)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