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袞雪
“說起來,當年你父親在潼川路任轉運官的時候,老道我還曾與他見過幾面,也喝過好幾次酒呢。”
酈瓊作為一名學生出身的武將,自然知道應該把文生放在什么位置上比較好。
碰巧劉瞻和辛贊已經開始計劃起了亳州教學的事情,讓虞允文來搭把手,一不墜了他的身份,二來,這幾乎算得上是半個閑差了,不至于馬上就讓他摻手到軍中的事情里面來。
酈瓊這么做很對,甚至與虞允文想的沒有什么差別,知賊者莫若賊,若是他這么快便重用一個叛逃而來的人,那虞允文反而要擔心了。
如今劉瞻,那個適才替他擋了一刀的老道士,與辛贊一起,三人一同從府衙里出來,正要去看看學堂里頭的情況。
只是沒想到,這位櫻寧居士竟然與自個兒的父親有交情,他和自己親爹父子之情極深,卻從未聽他提起過這樁事情。
此時便連忙拱手道:“原來是長輩故交,晚生見禮不及,還望先生恕罪。”
“恕罪,恕罪,”
劉瞻擺了擺手,“當時主要是張浚在西邊帶著吳家兄弟兩個打得厲害,本來想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只可惜……”
富平之戰幾乎打光了宋國在西邊的部隊,若不是后來吳玠治蜀治得不錯,加上巴蜀那片地自個兒的底蘊也深,人多錢多糧多,不然的話,早怕就已經淪陷了去。
“像是張浚那樣的庸才,南渡以來的富平戰敗和淮西軍變,哪個與他脫得了干系?還劾李綱,殺曲端,疑岳飛,薦秦檜,雖名為能臣,但實無可紀之功。”
老頭兒像是與那曾經的張相爺有些不好的過往,哪怕富平戰事已經過去了十二年,此時提起來,仍舊是一臉憤憤然的模樣。
虞允文本來就是從四川來的,心里頭對張浚自然也是有所成見,此時聽這位講起,加上適才的事情,心里頭已經對他有了好感。
雖然沒有附和,不過也是不住地點頭,已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一旁的辛贊聽了,笑道:“這人老是計較那些個往事,也不怕后生笑話。”
劉瞻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笑話什么笑話?老道說的本就是實情!”
說著,又對虞允文道:
“你先祖伯施公本來也是這兩淮一片的人,不過自他的七世孫虞殷公任仁壽郡守之后,你家這一支便在蜀中待了下來,說起來,你與這宿州虞家,確實是一祖同宗的關系。”
這事兒虞允文當然曉得,但不說宿州虞氏已經分出來了成百上千年,就是他家這一脈,也已經在巴蜀之地待了有幾百年了,祖宗雖然是一個祖宗,可關系,卻并不是那份關系。
在投宿虞家的時候,他對虞家主也從未提起過這份子內情來,為的就是不想牽連過深,如今被這位櫻寧居士給提起,他又想著自己適才與酈瓊說過的話兒,便并沒有否認。
“正如先生所言,的確如此,不然的話,學生也不會做出此等背棄祖宗的事情來,實在,實在是趙官家欺人太甚了些。”
兩個老頭又相視了一眼,辛贊收起了臉上的笑意,雖然兩人都沒有說什么,可氣氛卻變得有些怪異了起來。
頓了頓,劉瞻又說道:
“后來老道聽說,你父親在知梓州的時候,秦檜曾經派人去討要過賦稅,卻被你父親給罵了回去,自此以后,朝中取仕便再沒用過蜀中的學子……可憐那人杰地靈之所在,不知道浪費了多少人才。”
虞允文向來以他父親為傲,此時聽他提起,不免有些自豪了起來:
“確實如此,晚生年過而立未取得半點功名,便是因為這件事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官家,恐怕,如今仍是太學一學生而已。”
“既然如此,”劉瞻忽地停了下來,盯著他的眼睛道,“虞家與國家,你便當真選擇了虞家?”
這一問來得突然,虞允文頓了頓,才賠上了個笑:
“事已至此,多說已是無益。”
“不對,”老道士搖了搖頭,“你爹當年跟我提起你的時候,神態與剛才你聽到他之時一模一樣,你……你……”
他好像想問點什么,卻終究是沒能出口,反而是已經到了學堂這里來,三人便很有默契的噤了聲,都沒有再說話。
自幾日前劉瞻剛到此地,便立馬招呼著學什么入了學,雖然不過短短幾日,但一來是他櫻寧居士的名聲大,二來,也是辛贊提前做好了功夫。
此時三間學堂里面已經坐了一百來個學生,有在大聲朗讀《論語》的,有默默寫字的,還有一間,則好像是在做題考試的。
那間做題的學堂人數最多,恐怕有五六十人,幾乎占據了這里學生的一半人數,而且,光從模樣看來,也屬他們的年紀最大。
此時三人站在窗前,那窗戶邊上的學子寫字入了神去,竟然沒有發現三人的到來,反而是那尋案的教諭先生見了,朝著幾人拱了拱手,也算是打過了招呼。
這氣氛瞬間把虞允文給帶到了自己做學生的日子,他盯著那人案上的紙張,想看看是在答些什么,卻發現并不是在答題,或者準確的來說,并不是在用文字答題。
他們,是在畫畫……當年徽宗皇帝還在汴京的時候,確實是有過招畫師而出題的考試,但畫畫這事兒,陶冶情操有妙用,實際的用處卻并不大。
就像是徽宗皇帝那般,書法作畫俱是天下一絕,又如何?去給金人做畫師嗎?
看到這里,他的興趣便少了很多,不過見兩個老前輩正看得津津有味,他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耐著性子,繼續看了下去。
那學生的畫作本就已經快要完成,虞允文卻是越看越迷糊了起來……他家世如此,對于這些東西自然不會像是劉邦那樣牛嚼牡丹,可是這人的這畫,確實是讓他看不懂。
那上面不過是一條路而已,準確的來說,更像是一塊空地,雖然地上填滿了磚頭,可前方盡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沒有。
如此用心的畫這么一個東西,倒不像是在作畫,更像是魯班門人在勾勒做工圖。
不過很快,他的眼睛便睜大了起來……因為他看到那學生在畫完之后,又用毛筆在一塊磚頭上,細細地寫下了兩個字來。
那字寫的極小,說是在寫,其實也是在畫,若是不細細地看,當真恐怕就要忽視了去。
等他把兩個字寫完,虞允文只覺得胸口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縈繞在他的心頭,像是興奮,又像是即將觸摸到什么關鍵信息的激動。
那學生寫的是漢隸,是正兒八經的漢代八分隸書體,從左至右,分別是一個‘雪’字,一個‘袞’字。
合起來,便是袞雪。
漢建安二十年,曹操在陽平關擊敗張魯兄弟之后,帶著文官武將游覽褒谷,那滔滔褒水一瀉而下,水星翻飛,雨霧空蒙,云蒸霞蔚,氣象萬千,便索來筆墨,寫下‘袞雪’二字。
而那之前閔家人說與皇帝聽的曹操運兵道,名字便叫作,袞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