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水調(diào)歌頭
亳州城,老君廟。
道家素來講究個和氣,不過此時在這里,卻是一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金國博州防御使,驃騎上將軍、亳州知事酈瓊酈國寶,此時端坐在大殿前頭,他身前案上擺放著的是一壺茶、一個杯子、和一把神臂弓。
自陸羽著《茶經(jīng)》之后,天下人飲茶便已經(jīng)有了標(biāo)準(zhǔn),此時距離今年春茶采摘的季節(jié)還有小半個月,他喝的是去年的老茶,雖然是老茶,用的卻是新水,照著陸羽的意思,茶的用水,是用山水為上,江水居中,井水為下,他這不僅是用的山水,更是早春時節(jié),山上的露水。
舊茶的陳味兒被那露水的先蓋去了大半,只是一口,頓時間只覺得口齒生香,旁邊就算不會喝茶的人聞見了,也能感受到這茶里頭的芬芳,就像是王夜叉一般,只覺得清新得緊、怡人得緊。
他在上方不緊不慢地飲著茶,下方卻是幾乎就要打了起來,小夜叉在右邊站著,左邊的則全都是淮西左護軍的老人們,面對著一個小輩,這些人一個個臉上都是義憤填膺的,好像隨時準(zhǔn)備要生吞活剝了王琪一般。
那受了一箭的苦主,靳賽的傷口早已經(jīng)是被包扎了起來,對于他來說,被人給傷了就夠丟臉了,傷著自己的還是一個晚輩,比起肉體上的痛苦,心里難堪才是最重要的。
“元帥,您,您倒是說句話啊!”
王世忠的叫喊聲,把酈瓊給喚醒了過來,他好像才剛回過神來一般,有些茫然地問道:
“你們吵完了?”
“這……”王世忠嘆了一聲,上前拱手道,“靳兄弟的事兒先且不論,咱們都是從軍中出來的,被人給暗算了,算是自己不備不察,怨不得別人。”
“可是那些學(xué)生們交給那位虞先生的東西,終究是要弄個明白的,南朝軍隊如今就在亳州的外邊兒,兄弟們沒日沒夜地為這城防費透了心思,如今若是有人吃里扒外里應(yīng)外合,這不是在往大伙兒身上呼巴掌,要寒了大家的心嗎?!”
“今日就當(dāng)是末將不敬了,敢問元帥,這亳州城咱們到底還守不守,這滿城老百姓的命,咱們還護不護?”
“若是您還惦記著這城里頭的百姓以及各位兄弟的命,您便發(fā)個話兒,讓大家伙兒心里頭有個準(zhǔn)備,哪怕是您要咱去跳火坑,那也不過是點個頭眨個眼的事情;若是您不愿意守了,這里的家當(dāng)也都不打算要了,也終要告知給城中的百姓們一聲,就像是前年王夜叉來的時候,至少讓他們曉得,勿要對咱報了什么期望,勿要憑白浪費了心神!”
王世忠說的話,正是大伙兒所想的,酈瓊?cè)绱朔闯#睦镞€有昔日那個帶著他們?nèi)タ潮可袝X袋的果斷,反正命就一條,早他娘的就賣給酈瓊了,是死是活無所謂,可知道要死還是要活,這點權(quán)利總該是有的吧?
“哎……”
酈瓊輕嘆了聲,又搖了搖頭,卻只是繼續(xù)朝著杯子里面倒茶,說實在的,這些個丘八們是什么性子,大家都是當(dāng)兵的,心里頭都有個計較,稍有不慎,這些人便隨時都有暴亂的可能,就算是砍了自家主帥的腦袋,就像是當(dāng)年他們所做的那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酈瓊還是擺出了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連王德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這書生確實是怪異得很,哪怕隨意編些假話兒來騙騙這些人,好像都不太愿意了。
見下方眾人均是一臉悲戚的模樣,王德就在酈瓊的旁邊,一巴掌便蓋在了他的茶壺上,只聽見‘砰’的一聲,好好的一壺茶,硬生生從壺口漾灑了大半出來。
“王世忠這小子說得有道理,你是怎么想的,總該告訴給人家一聲,不然人家為你賣命,到頭來連死都死得不明白,多冤得慌!”
劉光世手底下的左膀右臂,一個夜叉,一個書生,外人只道是這兩人向來都是水火不容,但今日看了,兩個又分明像是至交好友的模樣。
酈瓊有些心疼地看了眼桌子上的茶,又怨這夜叉糟踐了好東西,不過此時終歸是沒有了再飲茶的心思,他便看著王世忠道:
“我是怎么想的,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伱們是怎么想的。”
不等下方的人回話,他便又瞧著身邊的兩個老頭兒,隨即便站起了身來,先是朝著辛贊拱手鞠躬施了一禮,無比尊重的說道:
“多虧了先生常常登高望遠(yuǎn)、指畫山河,先生的心意,學(xué)生明白。”
“以前在宗元帥手底下做事的時候,岳鵬舉也好,學(xué)生也好,都不過是一小卒耳,那時候想得沒有那么的多,只知道是金人占了咱們的地盤,便應(yīng)該把他們給趕出去。”
“后來宗元帥孤守開封,趙官家卻一意南渡,學(xué)生雖然人微言輕,卻也不是沒有想過勸諫宗元帥的念頭,畢竟這江山再大,山河再美,連主人家都不要了,咱們這些個為人臣子的,又何必要去拼了那份性命。”
“只是被岳鵬舉給攔了下來,他只說什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自當(dāng)曉得什么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說起來也是好笑,他一個農(nóng)家子出身的人,說起大道理來,卻比學(xué)生這讀過了圣賢書的人更為起勁,現(xiàn)在學(xué)生想起他來,還是只能想到他回家去后在背上刺了個‘精忠報國’的模樣……這樣的岳飛才是岳飛,那個舔著臉把心思花費在討好趙官家身上的人,并不是他。”
酈瓊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高興的事情,說起這段,他整個人都好像年輕了許多,辛贊雙眼微微瞇了起來,比起旁人來,他更容易聽出這位亳州主帥,是話里有話。
“學(xué)生終究還是未能去勸下宗元帥,甚至連他的營帳都沒走到,就折返了回去,當(dāng)時想的,與學(xué)生這些個弟兄們想的也是一樣,宗元帥又不會害人,他想做什么,便跟著他一起做就好了。”
“元帥,”雖然他一口一個學(xué)生,但辛贊并沒有真把他當(dāng)做學(xué)生來看,老頭兒有些遲疑,也有些好奇,
“您到底想說什么?”
“學(xué)生想說……”
酈瓊看著這位老先生的眼睛:“學(xué)生寫了首詞,還請先生指教。”
這個時候還說詞,辛贊只是覺得有些無語,不過酈瓊并沒有在意那么許多,直接念了出來:
“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當(dāng)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fù)穹廬拜,曾向藁街逢。”
辛贊有些訝異地看了眼劉瞻,卻見老道士一臉沉重地望著酈瓊,竟然好似聽呆了去。
這院中人雖然多,可念過書識過字的一共也不超過五個,能夠聽明白酈瓊詞兒的人,更是只有這上方的三人了,所以別的人,比如說在王德的眼里,這三個酸書生便是在賣酸,倒也符合他對于文人的刻板印象。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yīng)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dāng)中。”
這是水調(diào)歌頭的體裁,若說上闕還有些客氣的話,那么下闕詞,從酈瓊這個金國大將的嘴里說出來,當(dāng)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那最后一句的意思,應(yīng)該是:
‘金人的氣數(shù)已盡無需再言,我們現(xiàn)在正如日中天,必將獲得最后勝利。’
兩個老頭兒看著酈瓊,心里頭變得有些五味雜陳了起來。
(本章完)